望之,心神荡漾。
好似兔子戴着槐花闯进了心里,在心尖蹦跳,踩乱了云雾敛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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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墙黛瓦爬满藤条花枝,烈阳穿过树叶缝隙,撒下光影细碎,落个满地斑驳。
同样凌乱的,还有墙根下东一支西一支的羽箭。这些箭矢的旁边摆着三只投壶,在十步开外的距离处,三位青年跻身在同一张大竹席上,屈膝盘腿,坐姿要多随意有多随意。
坐在正中的紫衣男子左手拿着一颗蜜桃,张口咬下,吃得汁水横流,水渍沾满嘴角也不知擦拭。他右手抓起一根木箭,连头尾都未看清,便抬高手臂猛地朝前一掷。
勿说铜壶的边儿,愣是连外壁都没摸着,给一地散乱又添上了几分功劳。
青年啧了一声,呵斥周围僮仆:“傻愣着干嘛?捡箭啊!”
下人们纷纷埋头干事,躬身把地上的木箭全部捡起来,整理成等量的三份送到郎君们面前。
郑砚南和谢益谦隔空对视一眼,按住柳初新再次准备投箭的手:“三郎,你确定今天是邀我们来比赛的?而不是你银子多了没处花,故意弄个由头输给我们,好请咱兄弟几个吃饭?”
“就是。”谢益谦接话,“你要真想请我们消遣,咱现在就走,真不用为难这些箭。”
“去他丫的,滚蛋!”柳初新囫囵咽下嘴里桃肉,把手中还剩大半的桃子也扔了出去。
西市老百姓攒半个月工钱也买不起一颗的贡桃在草坪上滚了两圈,黏上尘泥和杂草。郑砚南忙不迭捞过他面前的果盘,宝贝似的护进自己怀里:“这大清早的,你哪来这么大气性。”
柳初新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天莫名烦躁得很。
自从那日江城雪派霜棠来传话,向他讨要了一些香料,他往宫中送东西就送得越发起劲。不啻姑娘家都喜欢的胭脂首饰,还有珍奇古玩、瓷器玉料。几乎把建康城内能搞到的好东西,都送了一遍。
本以为不出三五天,江城雪保准回来找他。
结果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别说见面,愣是一点音信都无。不是说,旧疾已经压制住了嘛,没道理啊……
俩朋友看着他那张比苦瓜还要苦上三分的脸,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郑砚南努嘴:“为情所困?”
谢益谦点点头:“绝对是。”
“我送的那些东西,哪件不是价值连城,有钱都弄不来,到底哪里入不了她的眼了。”柳初新眉头紧皱,苦思冥想,“总不能让我把老头子珍藏了十来年还不舍得用的那套墨宝偷了吧?”
“不怕被国公爷打断腿的话,你可以偷偷看。”郑砚南看热闹不嫌事大。
“有没有一种可能,偷了也没用。”谢益谦一盆冷水泼得完全不讲情谊。
柳初新不知是听进去了谁的话,腾地站起来:“那我也得试试看。”
“诶,你真去啊?”郑砚南连忙把人拉住。
“那不然还假的去?”柳初新翻了个白眼。
见他动真格,谢益谦也伸手拽过他的袖子,两人合力将人硬扯了回来。毕竟是结义好兄弟,总不能真让人去送腿,啊不对,总不能真让他去偷自家老子的宝贝。
谢益谦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口吻戏谑:“三郎你最近到底怎么个情况?明明以往也遇到过因为我们不入朝不当官,成天吊儿郎当就瞧不上咱的。但你不是常说,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对方没那个心思索性别强求,硬拗出来的姻缘迟早得断,与其折腾得谁都不舒坦干脆从最开始就不折腾。”
“这些话是不是你嘴巴里说出来的?”谢益谦道,“以前你都挺洒脱的啊,怎么偏偏这次,居然郁闷上了?”
柳初新一屁`股坐回地上。
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他的原话,但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心口跟堵了块柠檬似的,哽得厉害。闭上眼是江城雪在深巷身手利落的影子,睁开眼又是江城雪在赌坊摇骰子开盅的从容。
连去戏楼听曲儿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半晌没动静,郑砚南侧头去看他,发现这人竟然晃神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倏尔浮上脑海,郑砚南忍不住开口:“三郎,你该不会是动了真心吧?”
“怎么可能?”柳初新登时回神,“我对情情爱爱的是个什么心思,你俩还不清楚吗?我不过还在兴头上。”
“清楚,清楚。”两人异口同声。
他们可太清楚了。
柳初新对一个姑娘的兴致从不超过一个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相对短的时间内,对方动心归动心,但还不至于使人产生谈婚论嫁的念头。
这种状态,能帮他省掉被说媒的麻烦。
他对成亲是绝对的避之不及,只因世人根深蒂固地认为,成婚了就得生子,成家了就得立业,这是密不可分的因果关联。而柳初新深知自己没能耐立业,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承担起顾养妻女的责任。
倒不如生活在卫国公的庇荫之下,成日优哉游哉,在不惹是生非的界限内吃好喝好玩好。芳心纵火也好,控制住火候,不用烧起来的火煮米烧饭就好。
建康城内不少闺秀私底议论柳初新是负心汉,这话一点儿没错。他拈花惹草、朝三暮四,他负心得明明白白。
郑砚南朝天举起三根手指:“我保证以后绝不再说这样的话,诋毁三郎风流浪子的渣名。”
“这还差不多。”柳初新满意了。
周围伺候的下人无不埋着脑袋偷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忍都忍不住。
“其实你要是真上心,我倒有个主意。”谢益谦忽道,“只不过付出的代价可能有点大。”
“说说看。”柳初新示意他。
“弘文馆。”谢益谦压低声音道,“二公主今日去了弘文馆听学。”
柳初新疑惑:“你怎么知道的?”
谢益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昨天半夜云相突然来府上找我祖父,我听见动静便摸过去听了几耳朵。大概的意思就是二公主最近身子转好,想去弘文馆听学,请我祖父多加关照。”
谢家老爷正是弘文馆大学士。
“你们说,三更天的时辰,家里的猫跟老鼠都睡了。云相那个点上门来,是不是意味着事情紧急,是不是说明二公主今天就会去弘文馆。”
郑砚南若有所思:“道理是这个道理不假,但要让三郎去弘文馆,这牺牲也忒大了。”
那弘文馆是何地方?比国子监地位更高的学府。选皇戚贵胄子弟为学生,授经纶史事书法。
说白了,就是念书的学堂。而他们这帮纨绔最烦的,无非读书上进四个字。假若叫他们看话本图册之类书籍,保准能钻研一宿不合眼。但如果让他们背策论兵法,两行字都足以掉一层皮。
考虑到这一层面,谢益谦深谙读书之枯燥乏味,默默把自己提出的建议划除。
孰料,柳初新忽然又站了起来。
这回郑砚南没抓住他的袖子,捞了个空:“你又要干嘛?”
“去我爹书房。”柳初新风风火火往外走。
“真要偷国公爷的墨宝啊?”谢益谦揶揄一笑,他就说,柳初新才不可能踏进学府。他们结拜时立过誓的,生来便与读书势不两立。
“偷个屁的墨宝。”柳初新回过头来啐了一声。他仰头望着天色,沉声道:“我去找老头子想办法,帮我在弘文馆弄旁听的位置。”
郑砚南和谢益谦看着他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有种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架势。
两人不禁抬头,顺着柳初新方才仰望的方向瞅了又瞅,今儿个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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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径通幽处,穿过幽长宫廊,绿竹繁茂。
隐约有琅琅讲学的声音传出来,柳初新本能地生出一阵头疼,简直要命。
这一路进宫鼓起的气势顿时就泄了大半,他深呼吸,重新给自己打气:读书嘛,读书而已。他连撕书都信手拈来,读书没甚么大不了的。
何况他只是来旁听的,不算弘文馆正式选拔入学的学生,将来更不会走上仕途,读不好书也无所谓。
结果仍是在书香缭绕的弘文馆前徘徊了大半个时辰,直等到休息时间,谢大学士暂时离开,他才敢迈进庭院。
隔着半敞的殿门,能一眼望见江城雪坐在西侧窗边,不由加快脚步。
“郡主,你昨晚去庆功宴了吧?那摄政王在席间求娶二公主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突然,墙角传来几句对话吸引去他的注意力。柳初新犹豫了一瞬,在探听消息和直接入殿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摸着墙根蹑手蹑脚靠近,试图听得更清晰。
那被称作郡主的人说道:“是真的。”
先挑起话题的姑娘衣裳相对质朴,应该是那位郡主的伴读:“所以说,二公主当场拒绝,王爷借酒浇愁,之后临幸了两名宫女也是真的?”
“嗯。”郡主情绪明显不太高,只淡漠地应了这一声。
伴读一副惋惜的模样:“可惜了。本以为王爷洁身自好,与那些爱妾成群的世家郎君不同,没想到,唉——”她摇头叹气:“到底还是沦落世俗,脏了。”
郡主顿时冷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文成武就且貌赛潘安,有几个通房丫鬟怎么了?有三妻四妾又怎么了?”她眉头紧皱,因为动了气语速愈快,对着伴读厉声质问,“怎么就变成你口中的沦落世俗和腌臜污秽了?”
“再者讲,你以前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爱慕王爷吗?如今竟能说出这种话,你的倾慕可真是廉价。”
伴读神色平常,冷静道:“我娘跟我说,男人不自爱,就像烂叶菜。我先前是爱慕王爷不假,但从昨晚开始,那些都只是以前了。我的倾慕虽然廉价,但总归比烂叶菜贵一点。”
“在弘文馆待久了,你现在指桑骂槐真是越来越高级了。”郡主愣怔了小半晌才听懂她的话外之音,“你无非觉得王爷酒后乱情,随意临幸宫女,和那些在秦楼楚馆买醉寻欢的人没区别。可这件事如何能怪到王爷头上,还不是因为江城雪不知好歹。”
她其实跟伴读一样,私心里都难以接受金明池随随便便地召幸宫人。
这种感觉像是一直以来屹立在心中的圣人倏然有了瑕疵,不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