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熙朝点头如捣蒜。
“我当时在想,只要他胆敢再靠近一寸,我便拧折他的腕骨,废去他整条手臂,必定要他为自己的无礼付出代价。”江城雪笑道,“若你那便算狠毒,我岂非是蛇蝎心肠?”
“不是的,阿姐才不是蛇蝎心肠。”贺熙朝的头点到一半,又当即像拨浪鼓似的摇起脑袋,郑重其事道,“阿姐只是在保护自己而已,那些恶人,本就该受教训。”
少年眼神真挚而笃定,仿佛不论江城雪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旁人的错处。
两人交谈间,隔壁画舫忽然响起一阵拍掌叫好声。
那面花瓣飞散,漫天惹得呼声高昂,似乎是楼中头牌娘子揭下面纱。连带着他们这艘画舫上的游客也纷纷涌向两侧栏杆,意欲瞧个月貌花容。
江城雪正倚着木栏,一时不查,险些被人推搡着挤在最里排。幸亏贺熙朝应对及时,牵过她跑到空旷甲板上。
再回头,临江栏杆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头,密不透风。这般阵仗,毫不输给昏君在宫内设宴时的热闹,倒显得安静站在一旁的他们二人如孤雁出群,格格不入。
只她便也罢了,毕竟本就不是因寻花问柳来的。反而是贺熙朝,关切地询问她有没有被撞伤,目不转睛,仿佛对四下欢愉提不起半分兴致。
江城雪狐疑道:“你就不好奇,那千金难得一见的头牌娘子是何惊艳模样?”
“我应该好奇吗?”少年郎眼睫眨动,比她不解更甚,“她生得怎么样,和我又没关系。”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眼前这“与我无关”的论调,江城雪还是头一回听说,愈发疑惑:“既不是为了瞧花魁娘子,你缘何登了这画舫?”
话音未落,贺熙朝猛地皱起眉头,像是因她这话想到了什么要紧事,瞬间言笑褪尽,一拍脑袋:“糟糕……”
“阿姐。”少年神色与声音沉下来,语速不知不觉加快,“此地不宜久留,你快些离开!”
贺熙朝再次抓住她手腕,径直往船头走去。
江城雪委实不明觉厉:“这突然怎么了?”
“事态紧急,恐怕来不及解释了。”贺熙朝边走边道,“阿姐先回宫去,待明日,我亲自进宫向阿姐说明。”
“我自然也想下船,可你难道没发现……”江城雪示意他朝前看,“这画舫只进不出吗?”
这会儿各艘画舫上的丝竹管弦奏响,湖面上摆渡的扁舟全部回到岸边,他们孤零零地漂泊在湖中央。
所有人,所有上了船的人,都没法离开。
“难怪,竟是如此……”贺熙朝沉吟着呢喃,眉心仄痕蓦地更深了几分。
“难怪什么?”江城雪问,“你如今就算不同我说,我也照样走不了。”
贺熙朝终于不再卖关子,言简意赅:“我们在一个时辰前接到密报,有不少行迹诡秘之人在江边徘徊,疑似往各艘船只上搬运了大量火`药,很难不让人怀疑其意图。”
“照阿姐方才所说,游客一旦上了船就没法再下船,如果那些人当真准备引爆火`药……”
江城雪望着这歌舞升平万人欢愉,不由接过他的话外之音:“现在就是最好的作案时机。”
“没错。”贺熙朝神色郑重,解下腰间佩刀递到她掌中,“阿姐,你且先待在这里,我继续执行我的任务。”
“你信我,绝不会让这里的人有事。”
江城雪握着冰凉刀鞘,知道他的心思,却不曾收下,而是翻腕将匕首放回他手心:“若你得到的信报准确,纵使你给我刀剑也挡不住火`药爆炸的威力。”
“我同你一起去。”
说着,便走向船舱。
“阿姐——”贺熙朝忙不迭跟上。
江城雪大步流星,片刻也不耽搁。她一面打量着四周动静寻找可疑行径,一面顺口说道:“放心,我既然敢往前走,就不会拖你后腿。”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熙朝小声嗫喏。
他是担心她涉险,万一发生意外,他只怕会恨自己。
画舫共有两层,姑娘们在二楼露台上起舞抚琴,游客则在一楼仰望观赏。相较寻常游赏烟霞之用的画舫,眼前的船舱显得格外狭小。
依照这样的建造设计,供给姑娘们化妆打扮的地方只可能在船舱之下,另有暗室。
念头刚生出来,他们便看见面前不远处的地板忽然向下凹陷,半晌后,一位怀抱琵琶半遮面的舞娘腰肢摇曳,踩着娉婷细步走出了暗室。
许是相信普通人不会冒昧踏入女子闺房的缘故,那舞娘虽注意到了二人视线,却并不对他们设防,当着船舱内众多客人的面旋动起木架上的花瓶。
宛如巨大齿轮运转般的沉闷响声顿起,下陷的木板逐渐恢复原位,看不出暗道的痕迹。
待舞娘登上二楼露台,贺熙朝学着她方才的动作,利用花瓶底部机关,重新打开暗室。
脚下的楼梯不长,十几阶就走到了底。三四台梳妆镜,五六只装衣裳的木箱,妆奁的抽屉零零散散开着,塞满各种胭脂水粉与珠钗首饰,但唯独没有人。
贺熙朝轻轻撞了一下江城雪的手肘,用唇形无声道:有人。
……在梳妆台背面。
江城雪给他打了几个手势,少年立刻心领神会地藏好身形。而她假装需要取用匣中胭脂,向贺熙朝手指的方向走过去。
她似乎本不知道此处有人,猛被吓了一跳,不悦地尖声呵斥:“躲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探出脑袋的,是一个身穿小厮衣服的青年,目光落在江城雪身上,来回审视:“你是什么人?”
江城雪毫不露怯,尖酸刻薄地回嘴:“妈妈都是从哪里招来你们这些蠢笨的家伙,眼瞎的连我都不认识了。”
小厮目色狐疑,视线犀利如刀,似想要划破江城雪遮容的幂篱看个究竟,警惕性极高。
也正是他小心翼翼的谨慎,让江城雪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人绝不是花楼中寻常小厮。否则保准一眼认出何人是楼中姑娘,何人不是,哪里犯得着这般审视判断。
想明白其中因果,江城雪不耐烦挥袖,演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罢了罢了,楼上歌舞就要开始了,我在这同你计较个什么劲儿,快点让开。”
小厮渐而收起富有攻击性的眼神,算是信了江城雪捏造的身份,却仍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姑娘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落了东西。”江城雪理所当然道,指向他身后衣箱,“我记得就放在这只箱子里头。”
语讫,绕开小厮径自上前,蹲到箱边翻找。
蝴蝶裙,百褶裙,披帛,小袄,全是衣服。
江城雪里里外外扒了个遍,别说火`药,连硫磺硝石都没见着分毫。可怪就怪在那位小厮从始至终便站在一旁,随着江城雪动作,他的身板显而易见变得僵硬,实在惹人生疑。
他道:“姑娘不如去其他箱子找?”
“为何要去旁处,我已经找见了。”江城雪随意抽出来一条束腰披帛,说着就掀起半片幂篱,开始宽衣解带。
而下一瞬突然手指僵滞,她冰冷眸光森森瞥向小厮,皱眉埋汰:“站这么近做甚?我换衣裳你也要盯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