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雪没有直接回自己帐中,而是去了一趟西后山。简单向周围巡守的禁军问上几句话,立马得知有哪些人在昨日开猎之后进入过西山。
她将各个名字在心底列了一道清单。
排除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这些人不值得幕后主使如此大费周章地除掉。
最终只剩下一个名字:金明池。
贺熙朝所言不错,埋藏火`药还能有什么意图,报仇泄愤,杀人害命。
不是起风了,而是这阵风从未停过。
凉意在帐帘大开时随风倾泻,丞相行辕内,云雾敛抬头看见来人,清冷眸光微漾。
他舀了一瓢清茶,斟满杯盏:“臣新煮的茶,公主尝尝。”
江城雪风风火火走到案前,看也不看那盏冒着热气的茶水,懒得拐弯抹角,径直问:“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云雾敛搅弄茶炉的手微晃。但他的失态仅此一瞬,微不可见。随后每一下都保持力道相同,速度规律,淡声反问:“公主所指何事,臣不太明白。”
江城雪脸色冰冷:“东山的火`药,是不是你放的?”
“你是不是,想对王爷下手?”
云雾敛放下木瓢,缓缓站起身:“东山之事,我略有耳闻。但我确实不知此事竟和金明池扯上了瓜葛,更不明白,为何公主口口声声指认与我有关。”
他言辞恳切,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无奈中隐隐透着一丝宠溺的妥协。
“罢了。此事归由都尉司马及禁军统领分管,按理说,并非臣职责之内,不该插手。但如若公主实在急于知晓真相,臣便破一次例,协同大理寺查一查此事。只要有了线索,必定第一时间告知公主。”
云雾敛用商量的口吻道:“这样可好?”
“相爷说这话,不觉得虚伪恶心吗?”江城雪凉凉盯着他,毫不领情,鼻间溢出一声轻嗤。
“敢做,却不敢当。没曾想,云相竟是这样的人,终究是本宫错看大人了。”
云雾敛一怔,无懈可击的神情被她这一句话击得粉碎,难掩期待地问:“在公主眼中,臣是怎样的人?”
“爱憎分明,光风霁月。”江城雪脱口而出。巴掌打多了,也该分两颗枣子给点甜头。
云雾敛自认总能轻易洞悉人性与人心,却怎么也没料到会在江城雪口中听到这样两个语义褒美的词。他始终以为,江城雪是憎他的。
他毕竟是金明池的死对头,明里暗里坏过金明池不少好事。就像金党羽翼,没一个不仇视他,恨不得将他拉下泥泞,永远爬不起来。
江城雪既爱金明池,便自然厌他。
可她却说,爱憎分明,光风霁月。
前者勉强能算真的,后者,云雾敛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人。他这双眼只看利,不看义。他这双手沾满忠臣良将的鲜血,曾做过徇私枉法的事数都数不过来。
但从他幼时亲手弑养父,后来又把生父收押诏狱问斩,便和光风霁月再无关系了。
可如今,因为江城雪的一句话,他却想尝试着做到她心目中的模样。明镜止水以定身,青天白日以成事。光明磊落,两袖清风。
是不是只要这样,她就不会满心满念都被金明池占据,目光也会在自己身上停留。
江城雪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不留情地径直掐灭这等妄想:“如今瞧来,大人根本是冷酷无情,歹毒心肠!”
她掷地有声,字字都犹如锋刃尖利的刀,刺进云雾敛肺腑。
男人惯来云淡风轻的面容登时浮上难以言喻的痛苦,额心被两撇眉毛拧出几道与清润脸庞毫不相称的褶皱,喉咙里也好似卡着一根鱼刺。
如何能承认。
一旦他对暗杀金明池之事供认不讳,江城雪便真的会恨他,如何能承认。
进,是悬崖峭壁。退,是连光明磊落的机会都没有。他棋艺超绝,却给自己下了一盘无解的死局,山穷水尽。
云雾敛薄唇轻动,终是困兽犹斗地退了半步:“公主究竟为何认定,是臣想对金明池动手?证据何在?”
“证据,呵……”江城雪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云相该问本宫讨证据吗?云相该向自己要证据吧。”
“这里。”她指尖抵上云雾敛左心口,“大人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男人眉间皱痕愈深,似板斧劈砍出的沟壑,再也退无可退。
江城雪收回手,不计较似的短促轻笑一声:“不过,我今日本也不是来询问大人真相的。相爷承认或者否认,于我而言并无无别。”
“只是想来告诉云相,幸亏王爷无恙,否则,我会恨你。不……”她旋即改口,明亮莹润的眸子泛起来隐隐凶光,“我会杀了你。”
话音落,她端起云雾敛适才斟出的那盏茶,杯壁已经凉透。
江城雪蓦地一甩袖腕,茶水倾数泼在地上,上乘的青瓷盏也碎了,碎得七零八落。
而后,她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凉风森寒,刺绣精致的帘帐被吹得来回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