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骗钱的也有、回来抢家产卖房子的也有。人沦落到这个份儿上已经顾不上别的了,想尽办法,迫不及待地要逃。
“你就这么一辆车,脑子一热就借他了,还是辆改装车,人开走当废品卖了你都没法报案。”
修车行老板还非要戳他痛处:“然后他还给你发短信,说正在用这辆爆改的五菱宏光参加拉力赛,稍后再聊,然后你居然就信了,你知道什么是拉力……”
“我乐意行了吧!”闻枫燃咣铛一声摔了扳手,“我看他顺眼我乐意,我看那小孩儿就喜欢,他家小孩儿上幼儿园我乐意随礼随辆车怎么了我!”
外面彻底安静了。
闻枫燃已经把腮帮子咬出了血腥味。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他甚至都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信那个素不相识的大人,信对方会连钥匙都想也没想就给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是配合着演了场戏,又在临走时简单聊了聊,他就莫名其妙开始想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
对方无非就是说了两句场面话,说他穿校服像好学生、挺胸昂头的样子精神,他就莫名其妙走不进那个校门去办辍学手续了。
闻枫燃的手有点抖,他偶尔会有这种状况,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冷静不下来,脑子里的念头飘忽得像是脱缰的野马。
他怕不小心弄坏修车行老板这辆破车,闭着眼睛憋住气,慢慢蹬着修车躺板滑出来:“对不起啊,我不能干了,你这车——”
“我靠!”修车行老板盯着他那个破手机,一把拎起他的手腕子,“我!靠!”
闻枫燃一愣,茫然睁开眼睛。
修车行老板把他拖过来,两个人坐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看着那个相当破旧的诺基亚老款手机。
手机上是一条短信,短信里有条网址,点进网址是个刚录的现场视频。
清晰度相当不高的手机屏幕上,一辆改装战损版的五菱宏光一骑绝尘,屁股后面十几辆豪车绝望吃土,眼睁睁看着那辆五菱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第二条短信的措辞还是一贯的简洁:已到终点,现在送小朋友去幼儿园。
第三条短信:他们一定要给奖金,我拿零点一成,剩下的给你的车好吗?
……
一个小时后,被老板掐着大腿的闻枫燃意识到,的确不是在做梦。
他真看见了自己那辆战损版五菱、真拿到了九点九成的赛事奖金——五千美金乘零点九九。修车行老板快把计算器按出火星子了,差一点就抱着他们的车轮哭喊这种比赛哪里还有。
不过修车行的老板也懂行,哭归哭、羡慕归羡慕,飚黑车的事一向不存在于外面那个一切都在正轨的世界。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碰的别碰,那个世界进去了就再出不来。
闻枫燃把脸跟手都洗干净,套上校服外套,跟着穆瑜上了那辆赢了三万块的五菱宏光。
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有点恍惚。
闻枫燃坐在副驾驶上,摸着破旧的编织椅套,确认了真是自己的车,干巴巴问:“你,你家小孩上幼儿园没迟到吧?”
“刚好。”穆瑜替他扣好安全带,温声说,“多亏你的车。”
闻枫燃一跟他说话就不自在,用力揪着安全带,不自觉地把背往直里挺:“不,不客气。”
“那个……钱,你给多了。”闻枫燃结结巴巴,“我打听过行情,三七分,车手应该拿三成。”
他本来就想去飚黑车,这里面的事早就打听清了,要是开的不是自己的车,就车手三老板七。
“还有——还有今天你家小孩那套衣服,是影楼的吧?租金贵不贵?”闻枫燃差一点就把这事忘了,“我给你报销!你别不好意思,你也不容易……”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放在自己腿上的一份麦当劳儿童套餐,有点发愣。
“拉力赛的选手餐。”穆瑜把可乐插上吸管,递给他,“我有点晕车,帮我解决了它吧。”
闻枫燃揪着安全带的手指头都抠白了。
一动不动坐了半天,闻枫燃才咧嘴笑了一声,拽拽那个袋子:“选手还吃儿童餐啊?”
“分量合适。”穆瑜说,“赛车手不能过饮过食。水喝得多了,都可能在半路想上厕所。”
闻枫燃一愣。
身边这个大人身上的气质他从没见过,讲话温言慢语的,斯斯文文,一本正经起来说什么都像真的。
闻枫燃再坚持信念不动摇,都被他说得有点信了:“真,真的啊?”
穆瑜侧过头看着他,轻轻笑了下。
闻枫燃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头,“的啊”说得太快直接拼成了“哒”,脸腾地冒烟:“……”
……不应当,汉语拼音没道理从现在就开始制裁他。
他这不还没辍学呢吗!!!
“真的。”穆瑜说,“不过晕车是假的。”
闻枫燃就知道晕车是假的,有点得意地扬脖:“我就说,哪有赛车手晕车的。”
穆瑜点了点头:“小老板不好骗。”
闻枫燃被夸得有点儿飘,咳了一声,往窗外看:“有——有什么事儿直说。”
他摸着那个儿童套餐的纸袋子,忍不住低头闻了闻炸鸡的香味儿:“是想托我办事吧?”
穆瑜点了点头:“我在回来前吃过了,我家小朋友很喜欢吃那个包子,还想请你再买一些。”
“是吧!”闻枫燃眼睛一亮,“我就说他们家包子好吃!他们家阿姨做的可干净了,还便宜,特别合适!”
便宜到一份这种带礼物的超豪华版儿童套餐,能买四五十个他们家素包,肉包子也能买三十来个。
穆瑜问:“那我们成交?”
闻枫燃跟他击了个掌,二话不说就撕开了封口条。
套餐里有玩具,闻枫燃拿出那个小黄人,爱不释手地玩了好一会儿,又挑挑拣拣半天,咬了一大口汉堡。
能拿出好几百雇假经纪人,闻枫燃挣的钱还不至于连这种哄孩子的东西都买不起——孤儿院里的孩子过生日,还有过儿童节,他都相当阔气地大手一挥,洋快餐安排上。
只不过,在闻枫燃的概念里,他自己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当然不能浪费这份钱。
从今天起,他,闻枫燃,就是辍学流浪的冷酷血红大野狼了。
这小黄人咋这么好玩,按一下脑袋眼睛还会动。
穆瑜放慢车速,在“咔哒”、“咔哒”的变形声里,开着车退出小巷。
坐在副驾驶的血红大野狼沉迷在儿童套餐里,一个人美滋滋玩过了瘾,猛地反应过来警惕扭头,发现穆瑜正在端详窗外的树。
闻枫燃迅速松了口气,把小黄人不动声色藏好:“枫树林有什么好看的?”
“很漂亮。”穆瑜把车窗降下来,“如果要拍摄取景,红枫林的色彩会很合适。”
闻枫燃不太懂拍摄取景,不过他大概明白对方是想要这种红:“我们孤儿院后面也有片枫树林,比这红得还好看。”
穆瑜问:“方便做取景地吗?”
闻枫燃愣了愣,眼底瞬间涌起警惕,脸色沉下来:“什么意思,要我们那块地?”
他已经有点后悔什么都跟对方说了,一只手扶上车门,嗓子里透出点冰碴似的冷。
修车行里的对话又阴魂不散地冒出来。
——孤儿院那片地听说挺重要,以前虽然不值钱,但过几年没准要重新规划,说不定要拆迁。
这么大的一片地,不知道多少人都要馋疯了。
闻枫燃不是没遇到过带着阴谋盘算接近孤儿院的人。先是装模作样的对孩子好、给点小恩小惠的好处,捐钱捐东西,最后的目的无一例外,都是想要那片地。
他本能不愿相信对方是这样的大人……但他们才第一天认识。
光是这种想法本身,其实就很危险。
他在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闻枫燃盯着自己的手,骨节不自觉用了点力。
“取景地。”穆瑜说。
闻枫燃冷声:“怎么了?”
穆瑜拿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看了看:“小老板,你征集经纪人的公告上,说你很了解圈内的工作和细节。”
闻枫燃的手一僵:“……”
那,那不是为了,好骗人来帮忙演经纪人吗q-q。
“取景地是指,作为模特出外景、或是在影视剧拍摄时,选择的背景环境。”穆瑜说,“如果是私有土地,要支付租借费和场地维护费用。”
“我们是影视拍摄,不是打天下。”
穆瑜放下手机:“不能想在哪里拍戏、拍照片,就买一块地。”
闻枫燃的胳膊也一僵:“……”
那,那不是他以为,做大明星好挣钱的吗qq。
穆瑜靠在车门上,侧过身看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轻笑出声。
“笑什么!我不知道嘛!!我要知道我就不吹牛了直接去当明星多好啊!”
闻枫燃被他笑得有点炸毛:“我在前面跑钱在后面追,我盖他八十间大瓦房,一半给小屁孩睡觉一半给小屁孩读书,我请八十个老师回去教!”
穆瑜点了点头,摸摸他的脑袋:“嗯。”
他眼里还有柔和的笑,很平静很温和,就像他们讨论的事一点都不幼稚不滑稽,是和“模特出外景”、“影视剧拍摄”一样的正经事。
闻枫燃第一次被大人这么看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整个人烫得恨不得去灌两瓶防冻液:“不准笑!!!”
“不笑了。”穆瑜温声答应,把车停好,“小老板,我先陪你去办手续。”
闻枫燃动作一滞,这才发现,他们原来已经到了学校门口。
那片稀稀拉拉没什么好看、比孤儿院差远了的枫树林,是学校对面停车场旁边的那个公园里头,没人管的一片歪脖子景观树。
“你,你别陪我了吧。”闻枫燃憋了半天,才闷声说。
……他本来是想让对方陪自己去的。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会觉得辍学是件光荣的事儿,哪怕再嘴硬、再不承认也一样。
闻枫燃不后悔自己打的那场架,不后悔自己抡出去的每一下水管。老片儿警连胳膊抱着他把他按在地上,厉声骂他是不是不要前途、不要将来了,他大口吞着带血腥味儿的空气,心里想的是他本来也没要过。
闻枫燃从小就知道,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给自己买了好几份贼贵的保险,受益方全写的孤儿院。
这是种相当割裂的感受——他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里用那个破手机回拳赛短信,在黑拳赛的铁笼子边上草率地补作业,请人开车去给孤儿院拉冬天要烧的柴,焦灼地算着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满十八岁。
不过就是辍个破学,闻枫燃以为自己不在乎。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但他还是忍不住撒了谎,雇了个假经纪人。
而现在,他又不想让这个假经纪人陪他去丢人、去被人指着鼻子骂祸害,去被学校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