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乱流中,一名大袖飘摇,仪态风度俱佳的中年男子,正踩着脚下的浓郁黑云,双手负后,徐徐而行。
这些黑云虽是飘飘荡荡,却似是被某种伟力束缚,形成了一枚光滑平整的球体,足有数万里方圆,黑云凝实如土地,俨然就是一颗小小星辰。
在中年人周遭,黑烟翻涌滚荡,无数魔头在其中滋生,方生方死,仿佛在进行着永无止尽的轮回。
黑烟更是无远弗届地传出去,将此处本就扭曲的虚空结构,搅动得越发混乱,令人难以捕捉。
这里,便是一切魔道中人梦寐以求的圣地,也即是元始魔祖初次降临此界时,所展露的神迹——天魔星。
自上古神圣悉数破空飞升后,魔门五脉最鼎盛那个年代,每一个修为足够的魔门强者,都会受到天魔星的传召,前来此处,领受圣典烙印,感悟魔祖留痕。
这些黑烟,便是凝为实质的强横魔念,呼应着无尽星空深处的元始魔祖气机,自发地放射出来。
即便是魔门中最顶尖的天魔,长久居于此处,也无法完全抵御这种魔意的渗透。
在魔门漫长历史中,总会有天魔贪图此地的益处,从而发疯暴毙,亦或是被染化成眷属。
不过,那也是上古时期的往事,自从天界众位帝君出手,于此界打造天纲,禁封天魔星后,魔门中人便再也无法登临此地。
而这位中年文士,便是时隔不知几千几万年后,第一个亲身踏入这座魔门圣地之人。
深邃幽暗的魔影,在此人距离周身数十里处翻滚不休,无数扭曲怪异的身影在其中沉浮,一双双眼眸注视着他。
这些天魔们从出生开始,便对人之性灵有着无尽的贪婪,尤其是对尊奉元始圣道,修行魔门法度之人,更是如此。
这些魔头在天魔星中,不知孕育了多久,即便被帝君道痕抹杀了一次又一次,仍旧保有极其强横的力量。
可面对这位其貌不扬的中年文士,他们却根本无从逞威,甚至无法靠近其人方圆六十里。
就仿佛有一座浩荡雷池,横于其间,将一切敢于僭越的魔头焚烧成灰。
可中年文士对这些天魔,却早已司空见惯,甚至是熟视无睹,只是低着头,一步又一步地向前。
他神情凝重,愁眉不展,似是在艰难求索某种天地至理,腰间悬着一口剑鞘,内中却并无佩剑,空空荡荡,晃晃悠悠。
过了一会儿,无尽的幽暗魔潮中,忽地亮起一点琉璃神光,琉璃神光所过之处,一切魔头尽是俯首,不再有丝毫异动。
在这群魔头铺成的长道尽头,有一人龙行虎步,威风凛凛,来到中年文士对面。
那人身穿朝服,面容儒雅,气度雍容,一看便是掌握大权、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
中年文士抬起头,也并不惊讶,只是道:
“那位平天教主的冲劲、眼光,还在我预计之上,一出手,便瞄准了你我的要害,却不知中央魔主预备如何应对?”
虽是被人打乱了部署,可这中年文士言语间,亦有一股掩饰不住的佩服之意,摇头道:
“这天下英雄,果如过江之鲫,现在看来,如你我之辈,倒是有些畏手畏脚,不复当年了。”
那位统御万魔之人,自然便是中央魔主李林甫,且是真身降临。
李林甫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道:
“无非是位置不同,所求不同罢了。
而且欲速则不达,他要彻底革新此界,终究需要人手。而开宗立派、招兵买马,组建势力,亦非是一日之功。
因此,这般横冲直撞的作态,在本座看来,倒是恐吓居多。”
中年文士黄举天闻言,也是一笑,直指要害,一针见血。
“他的拳意,我已领略过一番,就连魔祖留痕都抵挡不住,要彻底轰碎天纲,也并非是没有可能。
天纲一碎,你我数百年的谋划,就将成空,届时便与之正面放对。你有信心,在这个领域击败他吗?”
听到这个问题,李林甫本能地感到荒谬。
他面对徐行,虽是屡屡败退,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从不曾以真身出手。
以自己千余年的修行积累,纵然没有如愿以偿,篡夺天纲体系,就凭本身的神通道法,莫非还压不过一个刚成真仙的小辈?
可仔细思索一番后,李林甫面色肃然,沉声道:
“你说的不错。”
其实李林甫自忖,即便是进入正面战场,自己也该有六七成胜率。
可面对这样一个本身性情同拳法真意相合,且屡屡创造奇迹的对手,六七成,亦远远称不上保险。
中年文士黄举天又道:
“小劫小神通,大劫大神通,对你我来说,或许这人便是天成之劫数,只要渡得过去,便有超脱之望。
你我对峙多年,也该各自抽出手来,解决这个麻烦了,至于这颗魔星,究竟落入谁手,不妨容后再争。”
说完,黄举天又是一笑:
“当然,我相信你不会遵守承诺,因为我亦不会,但我还是希望,咱们能够达成最基本的默契,给彼此更多的余地。”
黄举天与李林甫,在此地早已对峙了数十年之久,彼此间亦是熟悉到了极点,根本不需任何虚言矫饰。
李林甫打量了一番这个后辈,忽然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当年一战,我还未彻底苏醒,无缘得见这惊艳天地的一剑,却不知这一次,是否有幸?”
黄举天拍了拍剑鞘,笑而不语,只是道:
“中央魔主这些年里,背靠魔星养伤,贵为半个东道主,却不知又悟出了什么手段,可否令黄某一观?
又或者说……”
黄举天的目光在这一刹那,忽地带上一种无坚不摧、无物不破的锐气,浑身文人气亦倏然一收,化为统领雄兵百万,令行禁止的霸道。
“你,根本就不是当年的中央魔主?!”
李林甫面上笑意不改,摇头叹道:
“东方魔主‘太乙东华玉书’虽是精湛,却大大背离元始圣道,对他化自在法,自是疏于了解,有此想法,也不奇怪。”
李林甫一边说,一边向后退,语声飘渺:
“如今三大天魔负伤,你我两人又困于此地,那位教主之所以定下一月之期,只怕是要在这段时间里,另有行动,东方魔主不可不知也。”
黄举天一哂,镇定道:
“你我为今日,早已筹备了数百年,难不成中央魔主如此小气,既然上了赌桌,却连这三月时光,都不肯予人?”
他微笑道:
“纵然在这三个月里,他当真救出了那位大灵官,又能如何?幽冥界域若无人镇守,正好为阴世幽泉所用。
拿一个气空力尽、疲惫不堪的狄怀英,换一座可以完全解放的阴世幽泉,究竟孰亏孰赚,黄某乃是商贩出身,岂会算不明白这笔账?
无论他如何行事,此处都将耗去正道一位真仙战力,这也是龙涎口如今最大的价值。
至于那位大灵官……”
黄举天又拍了拍剑鞘,淡然道:
“我这柄剑,已待他多时。”
李林甫一笑:
“东方魔主好气魄,既然如此,我也自当买定离手,就等开盅了。”
他环顾四周,又是一笑:
“你我这数十年来,交手不知几千几万次,到头来,却是为了此人,才能平心静气地面谈一次。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感慨声中,李林甫的身形重又崩溃,远走星辰背面,重新经营自己的魔国。
黄举天垂目,望着空荡荡的剑鞘,目光就变得感慨,慢悠悠地吟道:
“万载谋算,今朝分晓,黄某也实在是很好奇啊……”
当正一道的消息传到徐行手中时,他正领着法海、钱塘君、敖峥嵘敖清绮姐妹,以及柳毅、白素贞等人,来到了龙涎口外。
徐行捻着一把小巧袖珍的传讯飞剑,不由得感慨道:
“正一道虽是显得迟缓了些,在紧要关头,这位张天师倒也算是镇得住场子,不错,不错。”
钱塘君此时也读完了其中信息,开口道:
“正一道这一次,应当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对东南小朝廷动手了。”
徐行想起当初在十万大山中,卷走慈航普度那一杆彩旗,又摇头道:
“以我观之,那位天子手中,应当还有底牌未出,若大天师认为可以轻易将之拿下,只怕反倒要栽个跟头。
不过,正一道既然下了决心,拿下朝廷也只是时间问题,咱们也可借此机会,一窥这两家的底细,好从容布置。”
众人闻言,皆是颔首。
信口点评完正一道与东南朝廷之事后,徐行又转过头去,看着前方那条奔腾入海、滔滔不绝的大渎江流,笑道:
“癸水精气日积月累,竟然能形成这般景致,不可不谓造化之奇。”
除了徐行外,立身于此处之人,皆是龙涎口之事的直接相关人。
甚至如法海、钱塘君、白素贞,还曾参与过镇压龙涎口爆发,此际故地重游,他们自是心绪复杂。
过了一会儿,当初和徐行打过交道的鲛人大将,以及龙宫龟丞相,皆从水中浮出,
他们先是朝着钱塘君行礼,又招呼敖清绮、敖峥嵘,最后才望向徐行,却是神情古怪,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是好。
昔日一战,徐行虽是在“沧海真水大阵”中从容退去,却不过只是一介小小真人,若无老龙君放纵,对整个海境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可如今还不到一年,这位就以无可阻挡之势,一路突飞猛进,直入真仙境界,这、这实在是……
鲛人大将和龟丞相甚至都找不到言辞来形容这一切,如今再见徐行,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一时沉默,怔然出神。
不一会儿,又有一股巍然意志,自东海投来,凝为一条身穿衮服,头戴平天冠的威严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