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天仙洞衣升腾而起,化为一片滚滚烟气,将这处地火焰海网罗在内,似层层帘幕,一重又一重,顷刻间改天换地。
徐行只觉自己骤然坠落进无穷星空中,浩渺莫测,星光悬垂,却不似魔域衍生的域外风貌那般混乱绚丽,反倒是秩序井然,互不干涉。
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周天星斗一应俱全,其中更有无数神明虚影,若隐若现,仿佛位于遥不可及的无穷远处,清寂空明,庄严无量。
大天师如今已化入星光中,唯见紫青剑光盘转不休,似是两座神桥,接引星辰神明之力,要降服徐行这头不服管束的孽障。
徐行眉头一挑,眉心处裂开一条细缝,形如一轮明月,月光旷照,圆满无碍,洞彻眼前周天星斗之境的虚实。
这赫然是一座极其高明的阵法,暗含诸天星斗运转,星辰罡煞的玄机,并且这座阵法的核心,并非是阳平治都功印,而是一幅图卷。
这图卷上,绘有诸天神明之相,位次分明、等级森严,共分七等,赫然便是此界道门最高层次的至宝,也即是天纲之中枢:
——真灵位业图!
此物乃是正一道请神降真的依凭,上界诸位帝君都曾于此图中留下了一缕气机,可以同正一道历代天师直接沟通,下达御令。
在大天师张开星辰界域,将徐行容纳进去后,杜光庭也来到了此处,
杜光庭虽然暂时无法干涉这座界域,却也能看出其中虚实,心头一震,面容大变。
只因这幅真灵位业图,在大劫降临之时,就已彻底破碎,同诸位帝君以及上界天庭断了联系。
此事乃是杜光庭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有假,但是现如今,这幅图为何会在大天师手上重现,且威力之强,并不逊色往昔?!
杜光庭忽然想起,方才大天师所说,自己乃是奉昊天金阙至尊玄穹高上帝之命,前来扫平一切外道。
他又联系起李存勖先前,主动邀请自己进宫,要举办罗天大醮的举动,心头忽地浮现起一股浓烈的警兆。
难不成,这次劫数真的是……?!
星辰界域中,徐行抬起头,打量了一番周遭境况,忽然开口道:
“这处界域,还有李林甫的手笔,你身为正一道大天师,天下正道第一人,竟然同魔门联手?!”
徐行此前在禹王秘境中,就曾见识过李林甫化虚为实的手段,如今再见这座足有数千尊神明星君坐镇的虚空世界,自然能窥出端倪。
“同魔门联手?”
一道漠然如神,别无有亲的嗓音,自无尽星空深处响起。
“李林甫如今已诚心皈依,奉贫道为师,又如何算是魔门中人?”
诚心皈依?
徐行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按道理说,李林甫当年早该在狄怀英以及一众真仙的围杀下形神俱灭,纵然此人乃是他化自在天魔主,也不该再有复生之机。
可是时隔多年后,这位魔主却重现世间,且神通法力不见有多少衰弱,显然是别有缘故。
如今看来,缘故便在此。
远在界域的杜光庭听闻此言,只觉无比荒谬,目中怒火升腾,头顶帝钟剧烈摇晃,激射出一层层音波,将周遭汹涌地火都给压平。
大天师似是感觉出他的惊讶,平淡道:
“我玄门大道三千,包罗万象,远胜魔道多矣,李林甫甘愿回头,再入正道,乃是他一人之大圆满,贫道渡人之大功德,万民之大福祉,又有何不可?!”
徐行在此时,忽地开口,慨然道:
“原来如此,无论是我还是黄举天,都料错了李林甫的性情,这厮从一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因人成事之辈!”
大天师赞许道:
“如今想明白,也不算是太迟,你们不是低估了他,是太高估他了。”
徐行这一路走来,所遇之对手,从朱婆龙、朱天都父子,到严世蕃嘉靖,又到后来的凌落石、赵烈,以及庞斑、万归藏、铁木真,皆可称一世之雄,自有性情。
这是因为他们修行的武学,也是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都是彼此世界的最高处,当然能养出这种气魄。
并且,若他们不是这样的人,也练不出强绝无伦的武学,成就一世非凡功业。
可李林甫不一样。
他虽是此界的中央魔主,却深陷天魔体系,头上更有域外星空的无穷魔主大能,乃至那位元始魔祖。
正因如此,李林甫爬得越高,处境就越是岌岌可危,所思所想,一言以蔽之,无非自保求存而已。
如徐行这些武道巅峰的成就者,皆是容不得一丝桎梏,不惜同无数强敌,乃至天地宇宙相搏,只求胸中痛快。
但也有些人,为求生存、为求超拔,情愿舍弃自我,沿路而行,毫无疑问,李林甫便是这种人。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魔门走不通了,何不干脆转投另一方体系,只要还有路可走,无论魔门道门,又有何不可?
在李林甫心中,也从来都没有当家做主,操持一方体系的担当,所以他可以毫无负担地见势不对,便转投玄门,对大天师俯首称臣。
大天师说完,又沉声道:
“教主若是愿意尊奉天纲,将你之武道纳入玄门体系,贫道也可启禀帝尊,允你道主之位,执掌一方虚空世界,广传道统。”
对徐行这位教主,大天师是打心底里欣赏,在天地大劫中,都能以一己之力,为众散修辟出一条路来,这是何等才情?
徐行还未说话,杜光庭的意识已切入进来。
这位老祖师的神念凝如丹丸,圆坨坨、光烁烁,呈紫金色,清炁流转,交织为日月,只问道:
“张通玄,你到底要做什么!”
面对这位昔日同道,大天师并无丝毫避讳,直言道:
“天地大劫已至,帝尊传讯,要贫道趁此时机,重整此界秩序,扫平一应外道,令天纲周覆一界,包罗四极。
阁皂宗、上清宗,乃至我正一道,皆在此类,唯有待到破灭一切,天地重辟后,才能根据新生天纲,改换法门,重塑道统。”
张通玄即便是谈及自家道统的存亡,以及亿万黎民的生死,脸上也无丝毫表情,平静得令杜光庭感到陌生。
他甚至都不敢确定,眼前之人,究竟是否为那位执掌正一道的大天师。
张通玄注意到杜光庭的情绪起伏,只是摇头道:
“所谓道统传承,本就是庸人的把戏,若是能一路青云直上,证得无上大道,又何须传承?
对学道人来说,太多的传人,非但不是助力,反倒是难以挣脱的因果羁绊。
可惜,就连前古仙人,乃至各家祖师这等英杰亦勘不破这个道理,最终才招来今日之乱象,令天庭结构都是屋下架屋,床上施床,冗杂至极!”
言及此处,张通玄首次露出情绪波动,他嗤笑一声,直言不讳,冷笑道:
“如今天庭那些神官,绝大多数连真仙都不曾修成,却能借助师门关系,上天封神,谋个一官半职。
如你我之辈,虽有真仙果位,却要困在此界,忍受这般人物差遣,甚至就算上了天,亦要同这些废物共事,难得安宁,焉有是理?!
好在帝尊如今另有安排,要从上到下,彻底清理,此前那场劫数,亦是帝尊予以此界的试炼。”
听闻此言,杜光庭已是大惊失色,根本难以自持。
这不是说他的心境修持差,只因张通玄透露的讯息实在是太过惊人——这场劫数的源头,竟然是帝尊从上到下发动?!
这怎么可能!
徐行虽也是极其惊讶,却忽然联想到禹王秘境的惨状,以及无支祁的记忆,心中一沉,知道张通玄所言非虚。
至少,他可以肯定,在天庭中定然已经爆发了一场无比惨烈的大战,如禹王这等上古圣皇,都因此而伤重,甚至是彻底陨落。
张通玄又道:
“我很清楚,杜道友、司马道友,以及云显三人,定然不会同意此事,故而此前才不曾透露。
如今真相大白,徐教主还请下决定。”
“决定?”
念着这两个字,徐行已大笑出声。
笑声豪迈磊落,恣意放旷,震得漫天星光摇晃不已,更有一股刚强灼然之志贯穿其中,如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徐行昂首眺望漫天星斗,嗤笑道:
“你们这群人,也配称道?!你那主子行事如此蝇营狗苟,藏头露尾,也配称什么帝尊?!
他若真有本事,怎么不派遣诸天神明下界,干脆血洗此界?
是怕了星空中那位元始魔祖,还是根本就无此能力,只能让你这条好狗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