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的故事六

《云笈草志·终章》

壹·云端种梦人

月轮碾过第三千个春夜时,云笈的广袖又被露水洇湿了三分。她赤足踩在柔软的云絮上,指尖抚过沈郎新折的远志花枝,淡紫色花瓣上滚落的露珠里,映着人间万家灯火。

“今年的露水格外清冽。”沈郎的声音混着云端的风,带着千年未改的温润,“你看这滴——”他修长的指尖托起一颗露珠,里面正映着江南巷口的药铺,穿月白襦裙的小姑娘踮脚去够柜台里的远志,“像不像我们初遇时,你偷喝我炼药炉里的露水煮酒?”

云笈忽然笑出声,袖口的银铃碎成一串清响。三千年了,沈郎总爱拿这些旧事来逗她。她记得那年自己还是青丘山间的小鹿,贪看沈郎在溪畔晒药,不小心撞翻了他的药篓。少年郎非但不恼,反而舀了清泉与朝露,在青石上煎了盏远志茶给她压惊。

“那时你总说远志能忘忧,”她指尖轻点露珠,涟漪里的小姑娘捧着药包蹦跳着跑远,发间还别着朵刚摘的远志花,“可你看这人间,偏是种了远志的人,都藏着忘不掉的心事。”

沈郎沉默着将花枝插入云隙间的玉净瓶。瓶中养着三千年的人间露水,每一滴都凝着一段执念:有魏晋药童守在药炉前等师父归来的黄昏,有民国女学生在战乱中护着远志花海的春夜,还有昨夜实验室里,穿白大褂的女孩对着显微镜叹气的凌晨。

“你看这株。”云笈忽然指着下方荒原,那里有株新冒出的远志幼苗,叶片上凝着两颗格外晶莹的露珠,“像不像我们在昆仑山巅看雪时,你发间落的那两片雪花?”

沈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底泛起微光。他记得那是他们化形后的第一世,他是太医院学徒,她是御花园里的花仙。冬至那天她偷折了梅枝去给他煮酒,却被风雪困在昆仑山道,两人躲在岩洞里熬了整夜,看雪花落在彼此发间,融成比星辰更亮的水珠。

“千年了,这些种子总记得该落在哪里。”云笈轻轻拨弄玉净瓶,瓶中露珠忽然泛起涟漪,映出层层叠叠的时空——东汉末年的药田里,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对着远志叹气;盛唐长安的酒肆外,赶考书生将远志花瓣夹进诗稿;晚清江南的烟雨中,留洋归来的医生在租界种下第一株西洋品种的远志。

沈郎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却在触碰的瞬间化作一缕清风。三千年了,他们仍无法真正触碰彼此,只能在云端以意念相抵。但他指尖残留的温度,却让云笈想起那年坠崖时,他拼尽全力用仙力托住她的刹那,掌心传来的灼热与颤抖。

“看,又有新的种子发芽了。”沈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远处的村落里,一个年轻的母亲正采下远志花,哄着啼哭的婴儿。花瓣上的露珠滴在孩子眉间,竟化作一颗淡紫色的胎记,像极了云笈耳后的那颗朱砂痣。

云笈忽然轻轻哼起那首古老的采药谣,声音混着云端的雾气,散成无数细小的露珠,纷纷扬扬落向人间。每颗露珠里都藏着她与沈郎的碎片记忆:他在月下研药的背影,她在花间跳舞的裙摆,还有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藏在远志根须里的情话。

贰·魏晋·药炉前的黄昏

建安二十三年,南阳郡的药庐飘着经久不散的药香。十四岁的阿宁蹲在灶台前,往炉子里添着最后一块桑木。铜锅里的远志汤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泪痣。

“师父说今日申时归。”她对着跳动的炉火自语,指尖摩挲着裙角的远志刺绣。三年前瘟疫肆虐,她被父母遗弃在药庐门口,是那个总穿青衫的师父捡回来,教她认药草、辨药性,还说等她及笄,就带她去昆仑山采真正的“云笈草”。

窗外忽然掠过一群寒鸦,惊落了檐角的积雪。阿宁慌忙起身去关窗,却见雪地上躺着半片残败的远志花瓣。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师父出诊前,折了枝花别在她发间,说等花开二度,就给她讲关于“忘忧草”的真正故事。

“阿宁,看好炉火。”师父临走时的叮嘱还在耳边。她跪坐回灶台前,盯着铜锅里翻涌的茶汤。茶汤里浮着几片远志根须,像极了师父常说的“执念之根”——那些怎么也断不了的心事,都会顺着根须长进药里,化成最苦的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