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雪参 传教士的冰原笔记

第1回·

一、长白山的雪线

康熙四十八年冬,辽东长白山麓的雪线已压至山腰,风卷着碎玉般的雪粒打在雅图斯的鹿皮护目镜上,发出沙沙轻响。这位法国传教士裹紧熊皮氅衣,手指在袖中蜷成僵硬的钩状,羊皮纸卷里的《本草图谱》被体温焐出褶皱,其中“人参”条目旁,他早前用拉丁文批注的“Radix Hominis”(人之根)已被雪水洇开。

三名义县采参人跪在雪地上,鹿骨刀与冻土相击,迸出细碎的冰晶。最年长的采参人老把头忽然伸手按住雅图斯的手腕,糙如树皮的掌心有深褐色老茧,正是常年握刀挖参的印记。“雅图斯先生瞧仔细了,”他口中喷出的白雾在眉间凝成霜花,“这参娃破土前,得先敬山灵。”老把头从腰间摘下红绳,轻轻系在人参芦头上,铜铃随动作发出清越的响,惊起几只寒鸦,翅影掠过雪面,划出细长的墨痕。

雅图斯蹲下身,嗅到冻土下渗出的微腥气息,混着松脂与腐叶的沉郁。当人参完整出土时,他不禁屏住呼吸——那根系分作五叉,侧根如臂如股,顶端的芦头皱纹密布,竟真如老人颜面。老胡在旁解释“五体俱全”的采参古法,雅图斯却盯着参须上凝结的冰晶,它们在逆光中排列成不规则的棱柱状,隐约勾勒出“阳”字的雏形,随山风摆动时,又碎成万千光点,恰似《圣经》中描述的圣灵降临时的星尘。

他摸出鹅毛笔,却发现笔尖已冻成冰锥,不得不将笔杆插进火塘余烬中烘烤。羊皮纸上的人参素描刚画到须根,老胡突然指着参旁的蕨类植物:“瞧见没?这‘棒槌鸟’草,专给参娃当护卫。”雅图斯抬头,见远处山壁上倒挂着冰棱,形状竟与参须别无二致,心中忽然闪过《旧约》里燃烧的荆棘,同样是神启的象征,只是一个灼热,一个清冷。

二、猎户家的夜诊

入夜,暴风雪如巨兽咆哮着扑向窝棚,木板墙被吹得咯咯作响。雅图斯蜷缩在火塘旁,听老胡讲述“放山”的禁忌,铜壶里的兽骨汤噗噗冒泡,蒸腾的热气在结冰的窗纸上绘出复杂的纹路。忽然,隔壁传来重物倒地声,猎户王大柱撞开房门,腰间的参铲还挂着未化的雪,“她…她没气了!”他眼中布满血丝,怀里的妇人面色青白如冻梨,鬓角插着的野菊早已枯萎。

雅图斯跟着冲进里屋,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混着铁锈味。妇人下身的棉被已被血浸透,指尖凉如冰块,腕脉细若游丝。王大柱捣人参的动作近乎癫狂,石臼与木杵撞击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掉落,雅图斯注意到那株人参芦头有三道分叉,正是老把头说的“三花聚顶”上品。参汤煮沸时,蒸汽在窗玻璃上烘出圆形的暖斑,雅图斯惊觉那形状竟与人参素描的根系重合,宛如某种神秘的投影。

“得让阳气归位。”老胡往火塘里添了把松枝,跃动的火光在妇人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网,雅图斯想起教会画师笔下的基督受难像。当参汤灌下时,妇人喉咙发出咯咯声响,雅图斯突然握住她的手,用拉丁文念起《约翰福音》中的段落:“我是生命的粮……”话音未落,妇人剧烈咳嗽,咳出的痰中竟带有冰晶,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而窗纸上的暖斑边缘,不知何时凝出了细小的“阳”字冰花。

三、冰原上的奇迹

第七日清晨,向导们的胡子都结了冰,马匹的鼻孔喷出白雾,宛如移动的冰山。雅图斯的望远镜里,长白山主峰如巨大的白色祭坛,而他们正沿着祭坛边缘的裂缝艰难前行。小厮皮埃尔突然从马上跌落,雅图斯冲过去时,看见少年左眼角挂着冰晶状的血沫,瞳孔扩散成浑浊的灰蓝色,正如冬日里冻住的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