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府人的南方

路上的祖先 熊育群 2541 字 2022-09-30

北面梅岭拱于檐脊,浓霭一样的山色似迫人的乡愁,不待仰望,已摄心魄。

这一年,穿过胡氏、周氏、陈氏……一家家的祖屋,古巷开枝散叶的能力震惊人心,珠江三角洲如此庞大的人口从这一个村庄发端!?生命繁殖之迅猛令人讶异。这个依靠北运铜币、食盐而兴起的驿道小镇,从前,三里长的街道,两旁列肆如栉,茶楼酒肆、客栈饭馆达二三百之家。宋代黑色鹅卵石铺筑的路面竟如新砌,一路攀向梅岭,千年叠印下来的足迹,可以感受逃难者惶惶的脚步。

这是梅岭长坡结束的地方,下山一天的行程,走到这里天就黑了,或许翻过了大庾岭觉得安全了,已经很累了,要寻找住的地方;或许觉得这道南岭山脉过后,从此关山阻隔,再往前走,将彻底告别故土,他们要回望一下自己的来路,适应一下这块陌生的土地。那是生命最苍茫的时分。失神的眼睛,茫然的目光,不安的询问,嘈杂的脚步,交织于黄昏。

珠玑巷正如客家人的石壁,他们的祖先也在这个南岭山脉的东面、武夷山的南端进入福建,并停留下来。也许这些是苦难中移民的共同心结。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停下脚板,彼此交流信息,彼此取暖,忐忑中寻找自己的同路人……

岭南是遥远荒僻的。迁徙者并非一开始就直奔岭南,只有那些官宦人家,为躲避灭顶之灾,才远走岭南,他们是最早到达这片土地上的入。升斗小民,则一程一程朝着南方迁徙,他们走过黄河以南、长江以南的州县,走过一个一个朝代,一代代人之后,才从江西靠近这个南方的最后屏障穿越而来。迁徙好像是他们前仆后继的事业,大灾难在他们身后紧跟着,如同寒流。

唐开元四年,张九龄凿通了一条南北水路大通道,它就是梅关古道。梅关古道以陆路连接了南岭分隔的两大水系,它是最早的京广线——沿运河、长江、赣江而来的北客,从这关隘进入珠江水系的北江。天下太平,岭南的铜币、盐从这里北运,驮兽挑夫、骑马乘轿的旅人络绎于途。天下纷乱,它就成了一条难民通道。

而常被忽视的是,它更是一条北方军队的通道,穿厚重铁甲的北方兵士,翻越南岭山脉,铁蹄一次又一次跨过梅关。秦朝的军队第一次翻过梅岭,统一了南越。汉朝的军队从梅岭踏过,将南越王国再次降服。北方的皇帝来到岭南,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江山弄丢了,宋朝的皇帝、明朝的皇太子都像难民一样南逃,直逃到国土最南端的海边。追赶而来的蒙古人、满人都带着北方的冷兵器和异族的口音,呼着,喊着,眼睛里裸露着对于遍野绿色的惊奇,从梅关道踏了过来,剑指岭南。剿灭宋朝皇帝的战争打到了海上,二十多万将士血染新会崖门,丞相背着少帝,悲壮地跳入了大海。

梅岭之南,田地错落起伏,阡陌纵横,极富韵致,跳跃的丘陵上是松树、樟树和凤尾竹的青黛和碧绿。村庄散落,炊烟几处。烟火点燃的是明、清两朝移民定居的日子。岁月在迷蒙中漫漶。之前栖居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已经在这炊烟升起之前南迁了。迁徙高峰时,北宋中后期至元代初二百年间,从珠玑巷规模较大的南迁就有一百三十多次,南迁者一百零三姓、一百九十七族。

梅关,如水的阳光濯亮满目的荒草,徘徊的游客,三三两两,踏不倒强劲的草丛。秋风从关口吹来,摇动漫山树木。放眼南望,山脉在目光所及处变作一抹浓烈的幽蓝。幽蓝上的云雾,缭绕着最南方的陌生的江。

我站在山顶远眺,遥想,可曾有一双审美的眼光诗意地注视过南方?多少人踏过了梅关,却没有一首关于梅关的诗留下来,让我今日吟哦。那些恓惶的目光里,山河尽是凄风苦雨。大河浩荡,流尽大陆架,直汇入海洋,那只是烟波浩瀚的乡愁,是比乡愁更浩荡的心绪。多少苍茫的心绪随人流渗透到了南方的土地。珠江,多少年后人们才知道它的名字。

珠江流入三角洲,不再是一条江,它大的入海口有八个,小的更多。到处是水,浩浩荡荡。山陪着水向南流,眼看着南海在望了,它也不愿走到大陆架的尽头,犹犹豫豫,在广阔的平原上,偶有一些小山头,像山脉抛出的省略号。视野突然辽阔无垠,疯长的草木绿得张狂肆意,抛掉了季节的束缚,它们不再枯荣变化。这景象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南蛮名下,人们可以想象它的溽热、潮湿,想象它的病毒、蛇虫、瘴气,但没有人想象这里不再有四季。来自北方的寒流被南岭山脉阻挡,冬天不再降临岭南大地。

一批批南迁者,一批批向着南方烟瘴之地逃亡的人,最后在这里落地生根,充满着自然情趣与勃然生机的南方生活,在山水间自自然然以符合人性的方式展开。强者似乎永远是北方,他们一次次问鼎中原,要建立起自己君臣父子的秩序。而南方永远是弱者的避难所,从没有向北方发过难,只是沉迷于自己鬼魅的幻想。他们带着灾难的记忆,带着满腔的委屈,一旦进入南方的烟瘴之地,便变得悄无声息。是因为湿润的气候、疯长的植被、连绵的群山、大海上的贸易,还是南方散漫自由隐蔽的生活,让他们迅速遗忘了从前,失去了仇恨之心、觊觎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