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1年维也纳会议废除了“黑奴买卖”。中国人却成了最廉价的替补。“契约华工”(即“猪仔”)名是“自由”身,因雇佣者无需顾及其衣食与生死,比起资本家庄园主的私有财产黑奴来更为悲惨,他们死不足惜,在工头皮鞭下,一天劳动14小时到20小时,报酬却极低。有的地方针对华工订有“十杀令”、“二十杀令”。秘鲁一地,4000华工开采鸟粪,10年之后,生存下来的仅一百人。他们死于毒打、疾病、掉落粪坑、自杀……巴拿马运河开掘,又不知有多少华工丧命。加利福尼亚的铁路、古巴的蔗林、檀香山的种植园……都埋下了华工的白骨。
然而,灾难的中国,民不聊生,为求得一条生路,许多人主动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有的新婚数日即与新娘离别,白发苍苍才回来一聚;有的甚至一去不回。开平有领“螟蛉子”的风气。“螟蛉子”即是空房独守的女人领养子女的叫法。
三
在一个开平人的眼里,“金山箱”的魅力像太阳金光四射!开平人的奢侈生活几乎都从这里而来,从这里开始。
这种大木箱,长三四尺,高、宽各约三尺,箱的边角镶包着铁皮,两侧装着铁环,箱身则打着一排排铆钉,气派非凡。一口箱子要两个人抬,箱子抬到哪一户人家,哪户人家脸上就充满了荣耀的光环!箱子的主人被称作“金山客”。金山客就是当年的猪仔。(华工多集中在美国的旧金山,开平人把美国称作金山。)
告老还乡的“金山客”带着“金山箱”,是那时开平人众口相传的盛事。他穿着“三件头”美式西装,站在帆船上,一路驶过潭江,故乡的风吹动着衣襟,像他飘飞的思绪。进入村庄狭窄的河道,两岸站满的乡亲,盯着船上的金山箱,吆喝、鼓掌、欢笑。金山客这时再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不断向着岸上的乡亲抱拳行礼。中国人所谓的衣锦还乡,这正是最生动的写照。人生的价值和高潮就在这一刻实现。
船靠村边埠头,几十条精壮汉子耀武扬威,抬着几口金山箱,一路吆喝,一路爆竹,走向金山客曾经的家门……
这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幻想的事情!一切苦难都在这道华丽的仪式面前化为云烟。人们只把目光与想象投向那一只只巨大的木箱。
但是这样的衣锦还乡者与最早当猪仔的华工几乎绝缘。他们之中甚至连侥幸生还者也恐怕极少。他们隔绝在一个个庄园、一座座矿山、一条条铁路上,早已与家乡断绝了联系。直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来到美洲的华工生存了下来,逐渐站稳了脚根,逐渐有了一点积蓄,他们开洗衣店、餐馆、药铺、服装店,于是,开平出现了银信、汇票,金山客纷纷把自己赚来的血汗钱寄回家乡。
侨乡人的生活开始有了改变。更多的人于是涌向海外。开平一半人走出了家园,几十万人的脚步踏过波涛滚滚的南海,一群又一群的人漂洋过海,忍受了常人不可想象的苦难,走到了六十多个国家的土地上。
四
一根高18米、直径30厘米的钢杆,直插向天空。风把钢杆刮得嗡嗡作响。仰头望向尖端,头有些晕眩。这种纯钢制品定制于德国。突然想象一个空间:从欧洲大陆的德国到开平的乡间。它如何漂洋过海,如何从香港进入开平的河道,如何运抵开平一个偏僻的乡村?这需要怎么的想象力!
为了把钢杆运到正在修建的庭院中,一条宽10米、深3米的人工河流开挖了。多少人肩挑背扛,用整整一年的时间,挖出了一条一公里长的河道。两条钢杆就从河道运到了院子内。水泥(用叫红毛泥桶的木桶盛装)也从太平洋彼岸一桶一桶运来。这是多么富于激情而冲动的一幕!这是衣锦还乡者最极致的表现。历史在想象中展开。人头涌涌的场面于寂静的河面飘动……
这一幕是立园的主人谢维立返乡修建私家花园时的壮举。立园不仅在江门五邑华侨私人建造的园林中堪称一绝,它保存至今,足可与广东的四大名园媲美。立园正门是座牌楼,门顶两边以精致的木棉花和石榴果浮雕作装饰。入园沿人工运河回廊西行便进入碉楼型别墅区。其西面是座大花园,坐北朝南,园林以“立园”、“本立道生”两大牌坊为轴线进行布局。牌坊左右两根圆形的打虎鞭即是远涉重洋而来的钢杆。海外发家的金山伯,要在自己的家乡盖世上最壮观的华宇。谢维立实现了人生的宏愿。
与谢维立相仿的激情与冲动,海外回来的游子,也纷纷在自己的家乡盖起了一栋栋碉楼。有的村庄则集资盖全村人的碉楼。碉楼内中西合璧的装修风行乡里。有的碉楼甚至就在国外请了建筑师设计图纸,拿回当地建筑。从古希腊、古罗马建筑,到欧洲中世纪拜占庭、哥特式建筑,再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建筑,都尽情拿来。风格有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有印度次大陆、甚至东南亚的,它们都同一时间出现在开平大地上,像一个万国建筑博览会。各种奇异的组合出现了:廊柱是古罗马式的,燕子窝是英国城堡式的,拱券是伊斯兰教式的,楼顶是拜占庭式的圆顶。罗马式的柱支撑着中式的六角攒尖琉璃瓦亭顶;中式的“喜”、“福”、“寿”、“禄”字形,荷花叶、鸳鸯戏水、龙凤呈祥图案、灰塑,与西洋火船、教堂洋楼的壁画、巴洛克风格的卷草纹壁上争辉;乡间土灶与西式灶具、纯银餐具合为一体……一次国际化的乡土建筑实践在这一小片土地上如火如荼地进行。建筑数量之多,现留存下来的碉楼就达到了1833座。
开平人的生活一步步由俭至奢转化着。有的人下田耕地,上田听留声机。一个既乡土又全球化的生活在地理偏僻、物质文明却先进的开平发生。
碉楼是开平由传统乡村走向现代乡村的一个特殊标志与象征。是一个特定社会和生活的记录与定格。正如一幅楹联所写:“风同欧美,盛比唐虞。”世界化的开平,乡土化的世界。这一幕,在当时的中国几乎无人知晓。
在自力村,发生了一桩运尸事件。与谢维立运钢杆不同,自力村铭石楼的主人从美国运回的是尸体。楼主方润文去世,正逢抗日战争爆发。他的三夫人梁氏将尸体作防腐处理后,放在一具黑色的棺材里,上面盖了透明的玻璃罩。尸体保存13年之久后,1948年,她和子女漂洋过海,经三个月的舟车劳顿,将灵柩运到了开平。方润文的灵柩在百合上船(开平人的习惯,百合上船的是死人,活人则在三埠上船),然后经水路运到犁头咀渡头,再抬回自力村。全村人都为方润文隆重下葬。
也许运尸回国的不只铭石楼一家。从死人在百合上船的习惯可以猜想运尸是多么普遍的行为。江门新会黄坑就有一个义冢,两千多个墓穴埋的都是华侨,都是死在海外,因为身边没有亲人,尸体无法运回来。靠了华侨组织,才集中收拾骸骨运回家乡安葬。因此,他们都无名无姓。这种落叶归根的故土意识,与衣锦还乡的人生理想,构成了中国人故土情结的两面,它们互为依托,相互映衬,是国民精神的基本骨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