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湖州的落脚点是码头上的一处供苦工暂时歇脚休息的聚集点,或许叫它窝棚更合适。翠翠同窝棚里烧茶卖水的老板娘熟悉,指着胡绊说是老家的亲戚,饿的不行了,出来卖力气讨生活。老板娘神色暧昧地冲翠翠说了几句咬耳朵的话,翠翠听了,用粗野的句子笑骂她,然后多给她几角钱,求她腾个铺,让他们借宿一晚。
扮作客商的人和别的客人挤去了一个窝棚,临走时来叮嘱胡绊,说葛三爷的船会在天蒙蒙亮时从滨海启航,到达湖州约莫会在六点到六点半左右,所以他们要在六点前去码头等着。
老板娘腾出自己小儿子的铺盖给他们,在这里,胡绊终于找到机会,打开葛老板放在她包袱里的东西——那是好几封破译过的电文,字迹潦草,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焦急感,但墨迹很新,想必是她换装的时候,葛三爷在兴义堂里草草赶写的。密电原文是她亲自从译电科送进栖川旬办公室的,先前频率很低,近几日才变得频繁,也正是因为频繁,所以才引起了胡绊的注意,每截到一封,她就会向陆裴明转述一封,因为向谈竞保证过毫无保留的坦诚,所以这些电文同时也会给他带一份……现在看来,那些密电,他全部交给了葛三爷。
谈竞曾经阅读过的那破译到一半的电文也在其中,只不过小野美黛看到的是全文,21日,蒋方代表抵滨,注意保护。
这条电文的上下,是日方与重庆代表秘密和谈的全过程,从1941年9月,日方人员在香港秘密会见重庆代表开始,到她拿到的最后一封密电结束。12月7号,日军突袭了美方位于太平洋上的海军舰队基地珍珠港,为了给这场战争腾出足够的兵力,日方向重庆开出了平分中国的条件,并且承诺,会在以后的军事行动中配合国军,剿灭延安的军事武装力量。
胡绊一目十行地读完那些内容,觉得不可置信,又细细慢慢地重新看了一遍。一整夜刀光剑影的经历没有让她觉得恐惧,这几张薄薄的纸页却像是篡住了她的心,并且越收越紧。
她捏着那些纸页,越捏越紧,最后将它们捏成了一个纸球,用力掐进掌心。翠翠觉察出她的异常,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还说:“你可千万不要掉眼泪,你脸上的那些东西要是冲掉了,我没法子给你补。”
胡绊听了这句话,开始大口深呼吸,生生将眼泪逼回去。翠翠注意到她握紧的拳头,想要掰开它,但胡绊却像是痉挛了一样,整只胳膊的肌肉都抽紧,无论如何也伸不开手。翠翠给她又是热敷又是按摩,可那只拳头始终不为所动,连带着胡绊整个人都僵硬冰冷,眼眶通红,她不敢掉眼泪,但郁结在心里的情绪却像是咽下去的一把刀子,吐不出来,也不甘心就那样吞下去。翠翠拍着她的背,她不敢惊动旁人,只能自己折腾着想办法,掐她的人中,给她顺气,自己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带着哭腔低唤她:“绊哥,绊哥,你看看我,你张嘴喘气。”
她唤了好久,胡绊才有了反应,她转动眼珠,看着陌生的翠翠,看她脸上焦急的神情,喉头动了动,一口血喷出来,喷了她半张脸。
翠翠胡乱拿手抹了一把眼睛,紧张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又用粗瓷碗沿撬开她的牙关,给她喂热水。胡绊痉挛的小臂上裹着热毛巾,翠翠又隔着热毛巾给她按摩,舒筋通气,折腾了半宿,那只紧紧抽着的拳头才松开,露出里面捏的像石头一样硬的纸团。
翠翠没有问纸团里的内容,她从胡绊手里将纸团取走,捏着问她:“烧了,还是给你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