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剑,执法,卫道,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向他的父亲证明,麦考林家的儿女并不是只有将全部身心奉献给光明神成为虔诚教徒这一条出路。
他手中的剑会成为他的信仰,比起信奉神明还要更强大有力。是这样的力量将帝国的子民从苦难中救赎出来,而不是光明神。
多年来,埃里克一直坚定地,信奉着这一条在家族或者任意一个骑士看来“离经叛道”的信条。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一点,乃至他最信任的老师。因为已经预料到即便是拉尔夫在听闻这个荒诞的“渎神”想法后,也会大骂自己不配穿上这身铠甲。
真正的骑士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只有全心全意地对神明保持绝对忠诚,才配被称作为圣骑士吗?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埃里克如往常一般结束了巡逻任务回到骑士团,看见所有同伴连盔甲都没脱就匆匆往主殿跑,说是拉尔夫骑士长在审问一名魔女。
几个世纪以来由于政策的扩张,世人对于魔女这一类的黑暗阵营魔法师已经不似以往那般抵触恐惧。甚至上世纪索隆门王继位之后,他们的同学中除了魔女还增加了诸如巫妖、半兽人等魔法生物,大家相处学习得还算融洽,各大种族之间的联系也愈发多元化。
埃里克感到有些好奇,也跟着同伴们的脚步想要去看看那名据说是因为“聚众斗殴”被拘留的魔女到底是什么样子。
直到很多年后,有许多关于自身的记忆都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消失在光阴中。埃里克也依然记得那一天的下午,残阳似血,而比天际的日轮还要张扬耀眼的黑发魔女站在骑士团双剑交错的雕像上放声大笑。
他记忆中仿佛无坚不摧的老师,当时的骑士长拉尔夫神色震惊地提着一把断裂了的长剑,望向魔女的位置大声道:“你这么做是在亵渎神明,你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
魔女恣肆张扬的面目上仿佛除了笑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蕴藏了宇宙万物。
“我不信报应,也不信神。”她脚尖立于神圣之剑的顶端,在狂风下猎猎起舞的裙摆宛如战场上开出的花朵。
魔女逆着光举起沉重繁复的九星法杖,一瞬间看上去竟宛如当今教皇手中握着的大型权杖。
她说,“我只信我手中的武器。”
埃里克瞳孔紧缩。
那是一场至今部分退伍的骑士们都纷纷避而不谈的屈辱战斗。那个甚至是刚从学院毕业走出来的年轻魔女,单枪匹马,以一己之力在供奉大殿光明神雕像的注视下,将一众神明最忠诚的信徒斩落于他们最自信的长剑之下。
碎了一地的断剑金属铺满了整片后院,身披银甲的骑士们倒地哀嚎。魔女撑着那柄看上去甚至比她人还要沉重的法杖站立在空地上,一边喘息着咯血一边笑。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她笑嘻嘻仿佛没有痛觉似的将自己断了的手臂硬生生接上,一边用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骑士长拉尔夫。
没有人回应她,魔女也不在乎,自问自答似的接口。
“因为你们的信仰不及我的纯粹。”
她眯着眼睛望向残阳泣血的苍穹,明艳到几近妖冶的面孔放空了一瞬。
“光明神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神诶,你们那么多人信仰祂,祂哪里顾得过来?”
埃里克趴在一地挣扎痛呼的骑士们中间,从臂弯的缝隙中抬眼去看仰望着日轮的魔女。
魔女目光似乎短暂地与自己对上过一瞬,又或许没有,他已经记不清了。
满眼明烈对比的玄色与血色之中,他只记得魔女满不在乎地讽刺道:
“还不如来信仰我呢,地狱总比天堂好客。”
那一刹那,埃里克仿佛听见自己脑海中绷了多年的弦骤然断裂。
“……”
再后来,一群以前职业圣魔导师为首的极端派教徒发动了第三次宗教革命。
当局皇室昏庸无能,被中央教会架空挟天子令诸侯,出身于边缘的黑暗阵营魔法师们一瞬间被捕杀围猎,谁都可以被指控为黑暗法师而受到“正义”的审判,大陆上人人自危。
魔女,便是首当其冲。
集市上因为几个铜币而与你发生争执的卖菜姑娘可以是魔女,家族里因病不出的拖油瓶母亲可以是魔女,昨夜睡过不满意的妓/女可以是魔女,多次拒绝你搭讪告白的女同学可以是魔女,世上的任何女人是魔女,你我,都是魔女。
她们死在十字架上的烈火中,死在铁处女的拥抱里,死在根本没有黎明将至的黑暗下,死在你我裹挟的无尽恶意内。
宗教虐待的阴影之下,人人是魔女,人人是正义。
后来,埃里克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在夕阳下狂笑的黑发魔女,正如他再也没有在拔剑时随着同行们一起默念光明神的主祷词,以祈求神明赐予他们无懈可击的力量。
他手中的剑,只会为那些需要伸张的正义而挥动。
公元337纪年,卡洛斯大公率南边反叛军突袭中央教会,结束了极端派教众为期三年的恐怖主义统治,顺势上位后给予在灾难中受到伤害的种族们特定优待补贴。
同年,拉尔夫骑士长以渎职为由自行辞去执法将军等系列职位,埃里克·麦考林继位首席骑士长,并重新制定修改了骑士团的教规。
教规第一条:持剑之人只为心中正义而战斗,至死方休。
……
殷棠眨眨眼睛,依然不能理解。
“什么意思?别跟我套近乎啊,有事就说事。”
金发的骑士长从溯回记忆中清醒过来,面向直指自己喉口的九星法杖摇了摇头。“虽然我一直想与你再战一场,但现在不是合适的场地也并非正确的时间。”
“殷棠,”他很快理清思路,避开魔女的法杖,这样道。“我无意干涉你收养养女的行为,但收养一个来路不明身份的人作为继承者,难道不该仔细考量之后再做决定吗?”
埃里克神色肃穆,“你知道你的那个养女,是什么身份吗?”
殷棠持仗的手腕顿住,深深凝视了骑士长半晌后,九星法杖收回背后。
她开口想要说什么,下一秒骑士长似是未卜先知,先于她一步开口道:“你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但是他背后的家族不会不在乎。”
殷棠皱眉,“你想说什么?”
“深渊族的特征摆在那里,有心之人可以顺势摸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埃里克道,“同样是三周之前,帝国主城的地下黑市有人出了三万金币,来向消息贩子购买一名未分化深渊族的身份信息。而就在今天,博里大街的光天化日之下,你的养女展露出了变异后的特殊异能体,同时间恰好帝国的皇储发病怪化。”
“殷棠,结合这一切,你还觉得你们能够独善其身吗?”
……
魔女行走在地下黑市的边缘入口,身上披着的宽大斗篷与周边奇装异服的边缘魔法师们如出一撤。
她垂眼拒绝了一名以为自己是新手故而上前行骗的信息贩子,脑中回想着埃里克的话语。
殷棠曾经不是没想过这一点,自从在密林中捡到以撒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小煤炭的背后身份不会简单,但那时她无意去深究。因为在追杀者眼中一个不光彩的私生子是生是死无所谓,只要不出现在家族众人的面前,他们就只会当他是死了。
但埃里克的出现提醒了她,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以撒得上学,之后考了魔法专八还有可能会留在帝国主城发展,原先的家族势力必然不会放过重新在世人眼前露面的私生子。
殷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跟那些世家贵族们扯上过关系了。
更别提卡洛斯皇室上位之后,提拔替换新的阶层关系势力网,上世纪的那一套已然不适用于如今帝国主城的错综势力。
——不过好在,无论局势如何变动,有一样东西是不管乱世还是安稳都不会更改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黑市,有黑市便应运而生了消息贩子。
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指尖轻轻叩了叩一张边缘满是油污的桌面,短暂的死寂过后,摊铺上一个身披同款斗篷的身影打了个哈欠抬起眼,见到来者时骤然笑开。
“呦,稀客呀。那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那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殷棠拍了拍小桌板后落满灰尘的椅垫,盘腿坐下,“看你这生意也不行啊,越活越过去了怎么。”
“一来就骂我呀。”
整张面容尽数被遮挡在面罩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黑暗牧师无奈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主业又不是干这个的……找我什么事?”
“跟你打听个事,老价钱。”殷棠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避开油污置于桌面上。“你帮我去查查三周之前,主城所有的地下圣所,有没有接待过一个物理重伤的重剑客。”
黑暗牧师伸手接钱袋的动作顿了顿。
面罩上方的眼睛弯着浮动似乎是在笑,一无所动的面罩布料却又在彰显着没这回事。
她指尖摩挲过钱袋的表层,半晌,抬眼望向对面的黑发魔女。
“那还不真是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