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江城雪把人逐出弘文馆的根本原因。
弘文馆培养的是国之栋梁,今朝坐在这里读书的学子,往后都会站在庙堂之高指点江山。而大梁时至今日,外有西秦强兵之患,内则成为云雾敛和金明池对峙争锋的游戏,偌大朝堂从根里就已经烂了。
攘外必先安内。
昭华公主以身涉险进入西秦,是为前者。
江城雪在建康必须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可化腐朽为清泉太难,她想往朝中注入不偏不倚的新鲜血液,就得从弘文馆入手。
这位小郡主的心思显然不在社稷黎民,一旦她披上官袍,只会心甘情愿成为金明池的棋子。
无论江城雪,亦或者昭华公主,都不愿意看到这般结果,倒不若将机会留给真正合适的人。
江城雪转身,适才与小郡主不卑不亢争执的那名伴读走到她跟前,福了福身子低头行礼:“公主殿下见罪。”
“你有何罪?”江城雪反问。
伴读沉着眉眼,一本正经答话:“郡主口无遮拦,对公主不敬。臣女身为伴读却未能及时制止,是为失责。”
江城雪无所谓地轻笑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对本宫心怀不满,想发泄牢骚,不是你能制止得住的。”
她说着,目色深深地端详了面前人几眼,念出她青衿系挂铭牌上刻着的名字:“林汀婉。”
“正好弘文馆空出了一个位置,你倘若有意,我便让掌印公公向皇兄传达。”
“多谢公主殿下!”林汀婉立即谢恩。
她的出身,本够不上弘文馆正式学子的资格,做个伴读已是极致。这是公主给她的恩典,她感激地牢牢抓住。
随着御前掌印太监离开,林汀婉坐到了桌案前收拾书卷。四下围观的人基本散去,埋着脑袋悄悄看热闹的宫人也继续专心干活。
江城雪理了理鬓边碎发,余光瞥过柳初新仍站在墙边,拨着他那柄金漆玉骨扇,卖弄风骚。
当江城雪走近,两人之间对视避不可免。紫袍青年骤然打开折扇,翩翩上前。
江城雪平静看着他暗含秋波的眼神,然后移开视线,径直迈进弘文馆大殿,同时吩咐溪竺关上殿门。
“砰——”的一声,柳初新高挺鼻梁险些被门缝夹住。
他连忙伸手抵住门面,凭借力气把两扇门之间的空隙重新推大,而后瞧准时机侧身一闪,钻了过去。
跟耗子似的,眨眼就没影了。
江城雪不曾挑选伴读,因此她后头的桌案暂时空置无人,柳初新顺势在那里坐下。
插在铜炉中的沉水香一点点燃烧,苍白色的香灰自然断裂,落入底盘。剩余线香越来越短,江城雪面前的书翻过几页,始终没有转头,似乎对身后多出一个人毫无察觉。
柳初新换了个坐姿,他拿起一支从没蘸过墨的毛笔在指间把玩打转。到后面实在待得无聊了,终于沉不住气,故意咳嗽了几声。
江城雪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眼底映着一缕浓浓的诧异:“你怎么还没走?”
柳初新哽住:“我为何要走……”
“这里是弘文馆,听学讲义的地方。”江城雪扫了眼他大马金刀的坐姿,没有半点规矩可言。又抬起手臂,指了指悬挂中堂的金丝楠木匾,提醒他:“柳郎君应当只是恰巧路过吧?”
柳初新想说自己就是来读书的,但他的视线顺着江城雪手指方向看去。从左往右,又自右向左,来来回回看了两遍,也没看懂那木匾上龙飞凤舞的,究竟题得哪几个字。
他讪讪笑了笑:“是,是路过。”
生怕江城雪又要说什么,于是灵机一动把方才那件事情搬出来转移话题:“公主千万别被那些话影响。”
“要我说啊,公主拒绝金明池是对的!”
“为何这样说?”江城雪看着他,“莫非你不止跟金屿轩不对付,和他的兄长也有恩怨?”
柳初新一口气堵在胸腔,差点呼吸不畅:“我就只能因为私人恩怨判断对错吗。”
“不然呢?”江城雪反问得理所应当。
柳初新眼皮子抽搐:“当然不是……”
“我这次是认真分析的。”他收起大喇喇踩在竹席上的腿,换成标准的跪坐姿势,似乎是急于证明自己明辩是非,摆出不苟言笑的严肃阵仗。
“他前脚才向陛下请旨,后脚就和宫女纠缠不清,说明他心里只在乎自己的情绪,而根本没有公主的位置。”
“现在还没成婚呢,就这么三心二意,等将来三媒六聘拍板钉钉,更加不可能收敛,指不定一房接着一房妾侍往后宅抬。何况像金明池那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说不准外面还有宅子养着外室。”
“你是想说,朝秦暮楚的郎君要不得?”江城雪将他的话总结概括一番。
“没错。”柳初新重重点头,“谁要是嫁给他,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江城雪努力憋着笑,柳初新倒是个狠人,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不吝连自己都骂。倒不知该说他脸皮实在太厚,还是该夸他颇有自知之明。
她心底笑得四仰八叉,面上则是受益匪浅的正色:“你说的话,我记住了。纵情声色、流连青楼的男子通通靠不住,若将来我择选驸马,必是要挑身心清白、用情专一的郎君。”
“似云相那般,便极好。”
“好什么好,他私底……”青年下意识回嘴。话音出了口,大脑才跟上思路,又猛地愣住。
江城雪眼睫眨动,追问道:“云相私底也养有外室么?”
……自然没有。
柳初新心道,他那位丞相表哥温文尔雅、玉树临风、雅人深致、位极人臣、又貌比潘安才似子建颜如宋玉,总之他把所有褒义辞藻堆一起,都不足以囊括云雾敛的完美。
可当江城雪拿旁人举例,他莫名就想要反驳,不由自主地想挑出对方各种各样的缺点。
这种心情不上不下地悬在胸口,膈得人难耐。他盯着江城雪纤长眼睫铺满骄阳碎金,扑朔如蝶,展翅欲飞,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可能不是金明池和那些公子非她良人,而是他主观地,不愿意其他郎君成为她的良人。
哪怕真的有郎君似白璧无瑕。
哪怕是他最崇敬的丞相表哥。
“柳郎君?”他良晌不言,江城雪不由得出声唤他,“你方才说云相如何?”
柳初新向来擅长胡天侃地的嘴这晌就像打了死结一般,他清咳一声,也顾不得说出来的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什么,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不提这个了。”
“我突然想起来,上个月在东郊别院的那场蹴鞠赛打得特别精彩,可惜公主没看成。”实际上,由于江城雪没来赴约,他们一群人干坐在林荫下,喝了满肚子的西北风。
“明日……”青年殷切道,“如果公主肯来,我们踢场更刺激的给公主看。”
江城雪翻开桌上的策论,别有所指:“柳郎君只是路过弘文馆,我可不是。”
言下之意就是:她要读书,没空。
柳初新并不气馁,再接再厉:“那……”
“嘘——”江城雪倏尔食指抵唇,发出绵长气音,打断他刚开口的话,“大学士来了,柳郎君先回吧。”
她说完便转回身子,坐回书案前。
谢大学士左手里捧着一卷珍藏典籍,右手时不时抚几下花白的山羊胡,絮絮讲学。
江城雪听得很认真,纵使背后有一束灼热目光生生不息,也丝毫不受影响,埋头在古籍上做着批注。
唯独柳初新众人当中,听着谢家老头儿堪蜗牛还慢的语速。分明钻进耳朵的每个字他都理解,但那些个字连成长句,就变得跟佛学天书一样。
惹人情不自禁地头晕眼花,昏沉欲睡起来。
倘若放在往常,他保准已经睡得雷打不动,或者掏出藏在袖中的蛐蛐儿,逗趣狎玩。可今日,有一抹强烈的意识拉扯着他保持清醒。
不,不能睡。
他看了眼前头的江城雪,那双迷离的眼眸瞬间坚定下来。宛如壮士断腕地抓起架上毛笔,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在完全看不懂的书页内,艰难写下摘记。
——他得读书,付出心思读书。
读出名堂,才够格留在弘文馆。
但毕竟,对读书上进的恐惧贯穿了他整个少年时期,早已深刻进骨血里,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当谢大学士松口说散学,他丢笔的速度比谁都快,哭丧着脸甩动酸胀手臂。
抱怨的话不禁想要脱口,一抬眼,正巧撞上江城雪忽然望来的审视眼神。
他陡然一个激灵,这会儿重新拾笔装认真肯定来不及了。而嘴巴恰恰半张着,突兀的椭圆形逼着他必须赶紧说些什么。
脑子卡壳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公主是不是还差个伴读,你看我怎么样?”
江城雪的视线慢慢下移,停留在他手侧的书籍上。
密密麻麻的注解写了整整一页,可字迹扭曲潦草,认清已是费劲,且前言不搭后语,和谢大学士讲的内容不能说没有关系,只能说毫不相干。
江城雪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只能道:“卫国公府家大业大,你没有必要强求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柳初新虽厌倦念书,但其实脑子不笨,一下就听出来她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嫌他差劲。
这种话,他早听腻了,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多在脑袋里停留半秒钟都是对他建康城第一纨绔的不尊重。
可那都是从前,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要是没法留在弘文馆,往后再想见到江城雪,只怕比登天还难。
“没有强求,我喜欢读书。”柳初新果断睁着眼睛说瞎话,“刚才听大学士讲学,我突然想通了。”
“自今天起,我一定牢记这四个字。”他抬头看向堂上匾额,坚韧道,“敏而好学。”
江城雪凉凉戳穿他:“那块木匾上写的是:淡泊明志。”
“是吗……”柳初新嘴角微搐,换了个阅读顺序,从右向左重新看了一遍,好像确实更像淡泊明志。
江城雪压下撇嘴的冲动,这条鱼儿晾也晾够了,已经主动游进她的池塘,是时候撒些鱼食,准备最终收网了。
她道:“既想当伴读,最起码你这身衣裳便该换一换。”
放眼望去,弘文馆内学子的衣裳颜色皆以青白素调为主。江城雪也是同样,一袭月白长裙雅致,发间头饰则选用了款式最简单的珍珠钗。
唯独柳初新把靓丽绛紫披在身上,戴之香囊玉佩系满衣带,往人群中随意一站,便是最五彩斑斓的惹眼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