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万字三更)

江城雪道:“要你像其他伴读一样穿青衿,肯定为难了些。但白衫,应当没太大问题吧?”

“这腰间玉佩挂一块便足够,可以选料子剔透,雕工精致的,但香囊就不必戴了,花里胡哨的与白衣不相衬。如果你实在难以习惯身边没有香味,可以让贴身僮仆多费些时间熏衣。”

“不过太多种干花融合混杂的味道缺乏层次感,闻久了显得千篇一律,不若只用一种花,譬如……”她话音微顿,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清新淡雅的白玉兰便很合适。”

“差点忘了说,这柄金漆折扇风尘气太重,往后来弘文馆……”

“我不拿了。”柳初新很是上道地接话,迅速将扇面折叠合好,“不止来弘文馆,其他时候也不拿了。”

江城雪眼底流露出几点满意的颜色,续道:“还有你的冠发太过凌乱毛躁……”

一项一项,柳初新悉数记到心里。

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把江城雪的描述全部组合起来,呈现在脑海中的形象无端就变得有些熟悉。

-

弘文馆念书的日子无非是听学背书和钻研策论两件事,精力专注下来,倒显得时光匆匆,晃眼不觉已至仲夏。

这日,江城雪甫一迈进弘文馆,便觉得气氛迥异。众人无不三五成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出什么事了?”江城雪狐疑。

“我也是刚得知。”林汀婉道,“今日,云相要来。”

江城雪顿时恍然,弘文馆内的学生日后都将登高庙堂,云雾敛作为当朝丞相,最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与众学子探讨朝政。美其名曰,替君王分忧解难,为大梁选贤举能。

至于他的真实意图,究竟是想拉拢门生,还是刻意引导士族学子对朝事的态度,使传言风向吹往趋于自己的一边,继而促成云党之利,金明池一派之害,便不得而知了。

林汀婉道:“其实此前也有过几次类似的事,大学士一向支持。但往常都是云相指了下头的其他官员来,他亲自露面,倒还是头一回。”

“不过说来奇怪,最近我并未听父亲提起朝中有什么大事儿。”她单手托起腮帮,困惑道,“公主知道吗?”

“不曾。”江城雪如实说,“左右等会儿就晓得了。”

与此同时,两人的对话被刚进门的柳初新听了去,他一向对他那位表哥又敬又怕,听到要被云雾敛盯着读书,立刻软了双腿,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原地开溜。

江城雪不禁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了。

要是再多待半刻钟,他便能知道自己这身打扮,究竟与谁人相像了。

没过一会儿,闹哄哄的大殿变得鸦雀无声。

江城雪转过头,预料之中地,与云雾敛淡如秋水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她唇角微弯,默默暗答了林汀婉方才的疑惑:能让云雾敛放在心上的,未必只有朝政,还可能是人。

近来九州四海风调雨顺,各州郡县无灾无难,朝中确实没什么棘手要务。论说唯一值得商榷的,便是前几日忽被下狱的铜州节度使一案。

那铜州节度使吴旸原是依例入京述职,可他的车马刚及京畿便被城门卫拦下。吴旸这才知晓,有监察御史上奏弹劾他驯养兽奴,草菅人命。皇帝遂下旨,命令都察院协同大理寺严查此事,同时收押铜州节度使。

弘文馆内多的是大义凛然且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沉不住气,义愤填膺地斥责吴旸妄为一方节度使,应当褫官流放,死不足惜。更有甚者希望都察院彻头彻尾地追查,绝不放过吴旸手底下任何一名暴吏。

一时间,江城雪与林汀婉成了殿中唯二的冷静之人,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么看?”江城雪侧头问她。

“证据。”林汀婉低声道,“若能拿到证据,吴旸便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若是没有如山铁证,一方节度使之位缺不得人,大理寺顶多把人关上几日,也就放回去了。”

江城雪挑唇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吴旸该死,那是国法律例的威严,也是铜州百姓的心愿,却独独不是云雾敛想要的结果。

他心知肚明,那些城门卫是摄政王党的人。奉旨拦截车马说得好听,实际上,无非是金明池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金明池看这位不肯站队的铜州节度使不顺眼了,因此选在吴旸进京的时间点,将他做过的脏事恶事捅出来,要置人于死地。再顺势换上一位自己的人坐镇铜州,方便行事。

铜州毗邻西秦,地理位置至关重要。既然金明池意欲伸手染指,云雾敛自然当仁不让。

金明池想要吴旸死,他便要吴旸活。金明池想让金党的亲信接任铜州,云雾敛便要让吴旸变成自己的亲信,拉拢他变成云党的拥趸。

至于众人口中的真相……

金明池也好,云雾敛也罢,谁都不是追求真相的清官贤臣,他们眼中只有握在掌心的实权和属于自己的利益。

晌午暂休,用饭的时辰总是格外珍惜。江城雪故意走在最后,凝神细听身后轻浅的脚步声。

直到云雾敛唤她:“公主殿下——”

她回头,诧异道:“云相也与大家一同用膳吗?”

“有关铜州节度使之事,方才公主一直不曾说话。”云雾敛道,“臣想听听公主的意见。”

江城雪毫不怀疑,他这话,实则想问的是江云锦。

从前云雾敛与昭阳公主便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江云锦在待人接物方面甚有分寸,因此云雾敛每每同她接近,都会拿朝政作为幌子,令人无法拒绝。而无疑,江云锦德才兼备,提出的看法对其大有裨益。

这晌,江城雪上前半步,俏皮背着手道:“大人真的想知道?”

“自然。”云雾敛素来言简意赅。

江城雪登时眉眼盈盈,荡开满目笑意,说出口的话却是耍赖:“可我也有一事好奇,很想知道。不如,大人先解答我的困惑?”

她倏尔靠近。

云雾敛下意识想后退,可当闻见她周身淡淡的沉水香入鼻,长衫下正向后挪的腿又缩了回来:“公主请讲。”

江城雪将他细小的动作尽收眼底,杏眸眨动:“我听弘文馆的大家说,此前谈时论政都是各部大人前来,怎么今日,劳驾了云相纡尊降贵?”

云雾敛沉声:“近来闲暇……”

“本宫不信。”江城雪截断他的话,“你若真闲暇,只怕能待在府邸和你的棋盘过一整天,连院门都懒得出,哪里会走这么长的路进宫来。”

“我要听实话。”她踮起脚尖,直视眼前人墨色黑瞳。

“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云雾敛不得已与她对视,喉咙忽然一阵干哑:“……嗯。”

敲落耳膜的每个字都是事实,犀利剥开他不愿承认的私心,辩无可辩,终是垂眸向自己妥协:“臣来看一看公主的课业。”

“课业啊……”江城雪似是突然犯了难,嘴角笑意瞬间僵硬。但她随即反应到自己的神情过于明显,下一刹,连忙故作轻松遮掩道:“挺好的,挺好的。”

云雾敛没漏掉她面上闪过的讪色,径直问:“何处不懂。”

眼见瞒不住了,江城雪因雀跃而不禁踮起的脚落回地面,脑袋像霜打过的茄子般微微低垂:“全都不懂……”

云雾敛叹出一口气,转身就走。

江城雪错愕抬眸:“大人……”

“跟上。”云雾敛不曾回头,隔空传来的声音极尽无奈。可如若细听,会发现尾调隐有起伏,藏了些许宠溺。

江城雪一路随他坐进安车,双手搭在大腿上。听见他吩咐车夫回府,女子纤细的手指揪着衫裙略显惴惴不安:“弘文馆尚未散学,午后还有两个时辰的课业。现在出宫,怕是无法及时赶回。”

“那便不回。”云雾敛嗓音平淡。

江城雪朱唇轻抿,犹豫开口:“可谢大学士最不喜有人逃学。”

“谁说公主逃学了?”云雾敛反问。

瞧见面前少女清澈的眼眸被焦急和好奇铺两种情绪满,来回拉扯,难分秋色。

生平第一回,起了些捉弄人的心思。

他故意将停顿拖长,直到江城雪秀眉轻蹙,方才续道:“既然谢大学士的讲解晦涩难懂,便去相府,臣亲自为公主讲学。”

蒙住少女杏眸的难色顷刻间如浓雾散开,展露出明亮。兴许这俗世间的欢喜自有潜移默化的感染力,惯来面若霜寒的相爷随之目光柔软下来,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

车驾辘辘行了半晌,他才想起来问:“公主现在可以说对于吴旸一案的看法了。”

“这个容易。”江城雪轻快道,“大人是什么想法,我就是什么想法。”

云雾敛忽愣,他设想过各种是非黑白,唯独未料是这般回答,不禁问:“那么依公主看,臣心存何种想法?”

前一秒还怡然自若的人突然支吾起来:“就是……”

她仿佛搜肠刮肚想说出个所以然,奈何无果,反倒将面颊脸色憋得泛红,在自暴自弃的边缘徘徊许久,终于放弃挣扎,梗着脖子道:“你的想法,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江城雪倔强嘀咕:“反正,反正我和你看法一样就是了。”

云雾敛霎时失笑出声,虽然仅有极轻的一瞬,却是擦过喉嗓,自心底发出的笑意。

他可以确信,江城雪没有深掘这桩案子的关键,就连是否听懂,也尚且有待考证。

旋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昭华,想到如若今日与他相对而坐的是江云锦。怕只怕她一眼便能看穿自己的用意,而后义正辞严搬出森严律例,制止他将吴旸策为己用。

她向来不齿云金两党不择手段的争权夺势。

必会向上请旨,协领骁骑卫一同查案,用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将吴旸斩首示众,以平民愤。

立场从不在一艘船上,不欢而散在所难免。

而为了避免闹出隔阂嫌隙,就得谨慎拿捏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的分寸,真话假话各掺一半讲。必要之时,甚至互相算计,相互利用。

说不清究竟自何时起,许是他官拜丞相的刹那,许是他培植党羽势力的开端,又或许更早。早到他少年老成,十几岁便深知权势执掌生死,于是暗下决心追名逐利的伊始。

他和江云锦之间,就再也没了完全的真心。

疲惫不知不觉深埋下种子,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滋长茁壮,将他包裹得麻木,喘不过气。

如今望着江城雪眉目单纯,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嘴角重新映回那抹克制的浅笑。

丞相府坐落在离宫城最近的宽巷深处,门童在外安放脚凳,跪迎两人下车。

“郎主……”进了门,院中僮仆立即迎上前。话音出口他才注意到江城雪也在一旁,连忙收了声,恭敬行礼。

“何事?”云雾敛边走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