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在他的村庄出现,或者村庄在老人的祷告中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是不分开的同一个事情。老人从本主庙烧过香后,就来到了庙前的一棵大树下。对着大树,跪下去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跪下去,双手握拳,不停地上下挥动,不停地低头抬头,口中喃喃自语。
他的周围,有一个中年男人在收拾树荫下的板凳碗盆;有一群麻雀像几片树叶飘过路面;一个老妪,走在马路边的粉墙根下,迈动的步子就像忘记了是自己在走路,我听得到脚步踩痛砂粒的声音。
老人的倾诉在我脑子里成了唯一发生的事情。他的喃喃声成了村庄的声音,每一个墙角、每一条门缝都在相互传递着——他喘息了,他哀伤了,他言语迷糊了,声调拖长了,快要哭出来了——都是双廊村的表情。
正午来到村庄,阳光直射,像静静的瀑布砸向山坡,砸向大树,溅起的光斑雨点一样洒了一地。被岩石围起来的古树,树干也像石头一样没有光亮,在阳光雨点之外,坚硬不朽。
听不懂老人的语言,但听得懂他的悲伤,懂得悲伤里透着的老年不幸——他在向自己逝去的亲人倾诉思念、忧伤、烦恼。老人不孤独,因为一棵树,也因为一座村庄。树是他信赖的神灵——他可以忘情倾诉的亲人。他身后的村庄站立在那里,默默奉陪着他,一如永远的乡土乡情。
一棵树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对象。古老生命自然生长出了神性。树,历经了多少代人的死和生,看到了灵魂的轮回。它是一个恒定之所在。在它的面前,人的死亡只是一次花谢。
如果人生看不到神灵,就失去了生命的链条,看到的只是生存的巨大虚无——生命只有一阵水流,在时间的容器里注满,然后不断通过,像时间本身在流。
双廊村,像在沉思默想,一片一片的粉墙,一片一片的青瓦,嵌入的一面面雕刻精细的木门木窗,它们全都成了时间的面容。在一个充满崭新的钢筋玻璃建筑的世界,时间都停留到它们的身上了。古老年代,遥远的气息,一晃而过,又连绵不绝。
做工精细的院落,饱含了一种前人对生活的忠诚与恳切之情。我感受到了那个砌筑房屋的人,他看到的时间全是凝固的。他看得见几百年、几十代,现在与过去,一切都是与自己连起来的。子孙们居住在他砌筑的房屋里,一砖一瓦所花费的心思就围绕着他们,让他们慢慢体会那些精细的手艺——伴随着人度过一日又一日,一生又一生。
这是让心灵多么安详的事业,建造一栋祖屋,心里想到的是千秋万代,他们完全不是为了给自己砌筑。兴建房屋对白族人来说非常神圣,每一项步骤都要请动神灵,举行庄严的仪式。建起这样的屋宇,他们在不在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相信自己的灵魂是在的。相对于现代人,他们建造房屋,房产证给出的时间最长也只有70年。一切奢华的堆砌都是一次性的即时消费,他们为躯体找到了家,却没有给灵魂安家。他们生活的痕迹将随着房屋的拆毁荡然无存。而双廊村的祖祖辈辈,他们与自己的子孙们就一直居住在一起。他们没有心底上的浮躁,没有与时间的冲突,眼里呈现的都是恒定的东西,和谐、祥和。这种沉静的心境,表达在民居的每一个细部,就是哪怕一口砖平放的角度,一片瓦相叠的宽窄,都是那样精心考究,散发着对于生活的挚爱。你就是走马观花,这院落也能让你感受到心灵上的宁静。
时间把他们的面容带到了今天。
灵魂的冥想,占据了我的思维和情感,它们是另一种存在吗?也许可以不被叫做灵魂,可以叫做与精神类似的东西。这些精神的东西不正在这些房屋上呈现吗?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性情,不同的心境,不一样的趣味。